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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校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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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光阴,倏忽而过。
第七日,天未亮,叶清沅便醒了。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窗外天色仍是深沉的墨蓝,只有东方天际透出一线极淡的鱼肚白。她没有点灯,只是静静地坐在窗前,望着那线微光逐渐晕染开,驱散夜色。
心,像是被一根极细的丝线悬着,绷得紧紧的。她知道,今日此刻,宫中的演武场必定已是灯火通明,甲胄铿锵。而他,即将在那万众瞩目之下,面对一场不啻于沙场搏杀的“考校”。
她什么也做不了。不能亲临,不能观战,甚至连一句最简单的“珍重”都无法传递。这种无力感,在等待结果揭晓的焦灼中,被无限放大。
晨起向父母请安时,叶清沅努力维持着平日的温婉沉静,只是眼下的淡淡青影和比平日更苍白的脸色,终究瞒不过母亲林氏的眼睛。
“可是昨夜没睡好?”林氏关切地问,又低声嘱咐,“今日无论听到什么消息,都莫要太过挂心。朝堂之事,非我们内宅女子所能置喙。”
叶清沅心中一凛,知道母亲定是也听说了今日宫中之事,这是在委婉地提醒她。她轻轻点头:“女儿明白。”
一整个上午,叶府的气氛都透着一种异样的平静。仆役们走路说话都放轻了声音,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叶承宗一早便去了衙门,叶清柏也告假在家,书房的门紧闭着,时有幕僚出入,神色凝重。
叶清沅回到自己院中,拿起绣绷,却半晌未落一针。书也看不进去,琴也抚不出调。时间像是被黏住了,过得极其缓慢。每一次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每一次远处隐约传来的车马声,都让她心头一跳。
竹苓更是坐立不安,一趟趟地借着添茶送水的由头出去打听,却又不敢走远,回来也只是摇头。
午时将近,日头渐毒。庭院里蝉鸣聒噪,更添烦闷。
就在叶清沅几乎要被这无声的煎熬耗尽心力时,前院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隐约能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压低的惊呼,还有……似乎有客到访?
竹苓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蹿了出去,不多时又飞奔回来,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小姐!小姐!不好了!老爷……老爷被宫里来的人请走了!说是……说是今日校场比试,出了大事!”
“什么?!”叶清沅猛地站起身,绣绷“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出了何事?周将军他……”
“不……不知道!”竹苓急得快哭了,“只听说比试中动了真格,有人受了伤,陛下震怒!现在宣了好几位大人进宫,老爷也在其中!”
受伤?陛下震怒?
叶清沅只觉得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她用力扶住桌角,才勉强站稳。是周临砚受伤了?还是他……伤了别人?无论是哪种,在御前演武出了这样的岔子,都是滔天大祸!
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那夜廊下月光中他沉静自信的模样,那锦囊触及指尖的微凉,此刻都化作了噬心的利刃。
母亲林氏也匆匆赶了过来,脸色同样苍白,一把拉住女儿冰凉的手:“清沅,莫慌!只是宣你父亲进宫问话,未必就是坏事。你且安心在房里待着,莫要出去,也莫要打探!”
可如何能安心?
叶清沅被母亲半扶半拉地送回房中,坐在椅上,只觉得浑身发冷,指尖不住地颤抖。竹苓捧来热茶,她也浑然不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窗外日影西斜,蝉声嘶哑。
不知过了多久,前院终于再次传来动静。这一次,似乎还有父亲说话的声音,语气听起来……竟不像是盛怒或惶恐?
叶清沅霍然起身,走到门边,却又停住。她不能出去。
又过了一会儿,竹苓再次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这次脸上的神情却截然不同,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与困惑:“小姐!老爷回来了!好像……好像没事!还……还带着赏赐!”
“赏赐?”叶清沅愕然。
“是!宫里跟出来的太监,捧着好些东西呢!我远远听见,好像说什么‘忠勇可嘉’、‘心思缜密’、‘陛下甚慰’……”竹苓语无伦次,“老爷脸色也好看了许多,正和夫人说话呢!”
忠勇可嘉?心思缜密?陛下甚慰?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清沅的心像是坐上了秋千,从谷底猛然被抛向高空,却因毫无准备而更加眩晕。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思量。父亲平安归来,还有赏赐,陛下言辞嘉许……那校场之事,看来绝非简单的“出事”,恐怕另有玄机。
果然,晚膳时分,叶承宗回到了内宅。他神色虽然依旧严肃,但眉宇间那股紧绷之气已然消散,甚至隐约透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色。饭桌上,他并未多言,只简单说了句:“今日宫中之事已了,陛下圣明烛照,未有怪罪。你们不必担忧。”
林氏明显松了口气,忙布菜盛汤。
叶清沅食不知味,心中疑团却越来越大。父亲讳莫如深,显然此事内情复杂,不宜为内宅所知。可不知道具体情况,她悬着的心,终究无法真正落下。
直到夜深人静,叶清沅依旧无法入睡。她披衣起身,推开窗户。夜空中繁星点点,一弯弦月斜挂天边。
忽然,窗台上“嗒”的一声轻响。
叶清沅低头,只见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小小东西,静静地躺在那里。油纸包上,似乎还带着夜露的湿气。
她的心猛地一跳,迅速将东西拿进来,关上窗。
就着微弱的月光打开油纸,里面是一张折叠的信纸,还有一小片……沾染了暗红血迹、已被清洗过但痕迹犹存的银色甲片碎片。
她颤抖着手展开信纸。熟悉的、刚劲有力的字迹跃入眼帘,只是比上次的潦草显得从容了许多。
“清沅吾卿:
校场之事,虚惊一场。北狄奸细混入京畿大营教头之中,于比试时骤施暗算,欲伤我立威,乱我军心。其计早为我所察,将计就计,诱其暴露,当场格杀。陛下明鉴,未究我‘御前动武’之过,反赞机警。今奸细已除,隐患暂消,龙颜大悦,赏赉有加。
此甲片乃彼贼暗器所击处,特留一片为证,免你听闻讹传,心生忧惧。我毫发无伤,勿念。
风波暂平,然京中暗涌未息。吾当更加谨慎。你亦需保重,深居简出,静待时机。
临砚夜书”
信不长,却将白日里那场惊心动魄的变故,勾勒得清晰分明。
不是意外,不是失手,而是有预谋的刺杀!北狄奸细竟已潜入到天子脚下的京畿大营,还在御前演武时动手!而他,不仅早有察觉,还将计就计,反杀了刺客!
难怪陛下不仅不怪罪,反而大加赞赏。这不仅是武勇,更是忠心和谋略!
叶清沅紧紧攥着信纸,反复看了几遍,直到确认那句“毫发无伤”,一直悬在喉头的那口气,才终于缓缓地、长长地吐了出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虚脱般的无力,和劫后余生般的巨大庆幸。
她拿起那片冰凉的甲片,边缘锋利,中心处有一道明显的凹痕和裂纹,正是被强力击打所致。可以想见,当时的情形是何等凶险。若他反应稍慢半分,或者判断有误……
她不敢再想下去。
将甲片和信纸小心收好,叶清沅重新走到窗前。夜风微凉,吹拂着她滚烫的脸颊。
校场风波,他以最果断、最悍勇的方式平息了,并且赢得了更大的信任和资本。可他也说得明白——“京中暗涌未息”。
敌人不仅在边关,更在这繁华帝都的阴影里。今日是刺客,明日又是什么?
他走的这条路,注定步步惊心。
而她,不能只是那个在他凯旋时默默欢喜、在他遇险时惶然无措的深闺女子。
她需要更快地成长,更坚实地站稳。不仅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与他并肩,更是为了在他需要的时候,不至于成为他的软肋,反而能成为他后方一点微小的、但确实存在的支撑。
月光下,叶清沅的眼神,褪去了最后一丝少女的彷徨与柔弱,变得如同浸过秋水的寒星,清亮,坚定,映照着前方未知却必将同行的道路。
校场一役,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