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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回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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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场风波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朝堂上下激起了持续的、复杂的回响。明面上,皇帝陛下对周临砚临危不乱、忠勇机智的表现大加褒扬,赏赐丰厚,并正式下旨,命其兼任兵部武选司员外郎,参赞京畿防务。这是实打实的权柄与信任,意味着这位年轻的将军,不仅在边疆有赫赫战功,更被纳入了帝国核心的军事管理体系。
暗地里,清洗与肃查也在不动声色地进行。京畿大营乃至兵部,数名与那北狄奸细有过关联或嫌疑的军官、吏员被悄无声息地调离、罢免甚至下狱。皇帝借此机会,进一步整饬了京畿武备,也再次向所有人展示了皇权的威严与对周家的信重。
一时间,周临砚风头无两。定北侯府门前车马愈发喧嚣,拜帖堆积如山。然而,周临砚本人却异常低调。除了必要的公务和陛下召见,他几乎闭门谢客,连庆功宴都推脱了数场。每日不是在兵部衙门处理文书,便是在侯府书房研读舆图兵策,或是去城郊大营巡视,沉稳得不像个刚刚立下大功、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这份低调,落在明眼人眼中,是识时务,是懂进退,更是深不可测的城府。原先那些质疑他“年少轻狂”、“恃功而骄”的声音,不知不觉弱了下去。
叶府自然也感受到了这股回响的余波。叶承宗从宫中回来后的第二日,便被皇帝单独召见了一次,具体谈了什么无人知晓,但叶承宗回府后,将自己关在书房良久,出来时,神色间少了几分以往的清高疏离,多了几分深思与凝重。
他对林氏感叹:“周家小子……不,周将军,确有过人之处。校场之事,看似凶险莽撞,实则步步为营,一举数得。陛下对其,已是深信不疑。” 顿了顿,他又道,“此子心思深沉,绝非池中之物。与之结交,须慎之又慎。”
这话说得含蓄,但林氏听懂了弦外之音。丈夫对周临砚的看法,已从最初的“武将粗豪”、“不宜结交”,变成了“心思深沉”、“须慎之又慎”。这未必是认可,但至少不再是全然的排斥,而是一种对强者和潜在势力的审慎评估。于女儿的婚事而言,这或许……算是一种微妙的转机?
林氏心中五味杂陈。她当然希望女儿嫁得风光顺遂,可若对方是这般身处权力漩涡中心、注定一生波澜壮阔的人物,女儿那温婉的性子,真的能承受得住吗?
她看向女儿。叶清沅比前些日子更加沉静了,仿佛校场那日的惊涛骇浪,只是让她这潭水沉淀得更加清澈深邃。她依旧每日读书习字,抚琴刺绣,只是临帖时笔锋间隐约多了几分力道,抚琴时曲调里悄然融入了不易察觉的金石之音。她甚至开始跟着府中一位略通医理的老嬷嬷,辨认一些常见的草药,学习简单的药理知识。
林氏问起,叶清沅只淡淡答道:“多学些东西,总是好的。女儿想着,艺多不压身。”
这话无可挑剔,可林氏总觉得,女儿学的这些东西,似乎都隐隐指向某个方向——一个与她原本规划的、安稳内宅主母截然不同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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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午后,叶清沅正在房中翻阅一本前朝名将的札记,竹苓引着一位面生的妇人走了进来。那妇人约莫四十许,穿着素净的豆青色衫裙,发髻梳得一丝不乱,面容端庄,眼神温和中透着干练。
“小姐,这位是针线坊的顾娘子,夫人请来为小姐裁制几件秋装的。”竹苓介绍道,又对那妇人说,“顾娘子,这就是我们家大小姐。”
叶清沅放下书,抬眼看去。这位顾娘子与上次来的柳嬷嬷气质截然不同,少了几分市井圆滑,多了几分沉稳书卷气。她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有劳顾娘子。”
顾娘子行礼罢,上前为叶清沅测量尺寸,动作轻柔精准,口里说着些料子花色的话,都是极雅致合宜的推荐。量到一半,她忽然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道:“叶小姐,妾身受托,带来一句口信。”
叶清沅指尖微微一颤,面色如常:“请讲。”
“三日后,西郊枫晚亭,申时初刻。”顾娘子语速极快,声音几不可闻,“若小姐得便,可往一观秋色。”
说完,她若无其事地继续测量,仿佛刚才那句话从未说过。
叶清沅的心却骤然狂跳起来。西郊枫晚亭!那是京城文人墨客秋日赏枫的胜地,并非偏僻之处,但也非内宅女子常去之地。更重要的是,“若小姐得便”——这不是命令,是邀请,是给了她选择的权利。
是谁?永济堂?还是……他?
测量完毕,顾娘子告退。叶清沅独坐房中,心绪翻涌。去,还是不去?
这无疑又是一次冒险。私自出府,前往郊外,若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可那个地点,那个时间,那种传递信息的方式……都让她无法忽视。
她想起校场惊魂后,他送来的那封报平安的信和甲片。想起他说“京中暗涌未息”。想起自己渴望不再是只能被动等待。
三日后。
她需要做一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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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天公作美,秋阳和煦。叶清沅以“连日闷在房中有些气闷,想去园中走走”为由,向林氏请示。林氏见女儿气色尚可,也未多想,只叮嘱多带件披风,莫要着凉。
叶清沅带着竹苓在府中花园慢慢散步,走到一处临近西墙、较为僻静的假山旁时,她忽然“哎呀”一声,手中的帕子“不慎”被风吹起,飘飘悠悠地落到了假山后一丛茂密的竹子后面。
“竹苓,我的帕子被风吹到后面去了,你去帮我捡一下。”叶清沅指着那边说道。
竹苓不疑有他,应了一声便绕到假山后面去寻。叶清沅迅速闪身,钻进假山下一个被藤蔓半掩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小洞口——这是她儿时偶然发现的秘密通道,连通着花园外一条极少人知的夹道。她早已暗中清理过通道内的蛛网杂物。
心跳如擂鼓,她沿着黑暗狭窄的通道快步前行,不多时便从另一头钻出,已是叶府西侧外墙之外的一条僻静小巷。巷口,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幔小车静静地停在那里,车辕上坐着一个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的车夫。
没有犹豫,叶清沅迅速登上马车。车帘落下,马车立刻平稳而快速地驶动起来。
车厢内狭小朴素,却收拾得很干净。叶清沅紧紧攥着衣袖,努力平复着呼吸。她不知道这辆车会驶向哪里,也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但她选择了相信,相信那个传递信息的人,也相信自己的判断。
马车并未驶向繁华街市,而是穿行在较为清静的巷陌,约莫行了小半个时辰,车窗外的景致逐渐开阔,已出了城门,走在官道上。又过了一会儿,马车转入一条岔路,道路两旁是渐渐染上秋色的山林。
终于,马车缓缓停下。车夫在外低声道:“小姐,枫晚亭到了。沿着这条石阶上去便是。申时三刻,小人仍在此处等候。”
叶清沅定了定神,掀开车帘下车。眼前是一条蜿蜒向上的青石板小径,两旁枫树如火,在秋阳下绚烂夺目。她深吸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提起裙摆,缓步向上走去。
石阶不长,很快便到了山顶。一座古朴的六角亭子坐落在一片较为平坦的空地上,亭子匾额上书“枫晚”二字,字迹苍劲。此刻亭中空无一人,只有秋风穿过枫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偶尔有几片红叶打着旋儿飘落。
叶清沅走到亭中,凭栏远眺。山下官道如带,远处京城轮廓隐约可见,更远处是连绵的秋山,层林尽染,天地开阔。风吹起她的发丝和衣袂,带着深秋的凉意,却让她因紧张而燥热的心渐渐沉静下来。
她没有等太久。
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叶清沅转过身。
周临砚踏着一地落叶,从另一侧小径走了过来。他今日未着官服戎装,而是一身玄色暗纹的箭袖常服,外罩一件同色披风,墨发依旧用木簪束起,身姿挺拔如松,步伐从容。秋日的阳光透过红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更衬得他眉目清晰,气度沉凝。
他在亭外几步处停下,目光落在她身上,深邃的眼底漾开一丝温和的笑意,仿佛早已料到她会来。
“你来了。”他的声音比记忆中更低沉了些,带着秋风的爽冽。
叶清沅望着他,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只化作轻轻一句:“周将军。”
周临砚走进亭中,与她并肩而立,也望向远山。“这里的景色,可还入眼?”
“很美。”叶清沅低声道,“比困在四方院子里看到的天空,要辽阔得多。”
周临砚侧过头看她。数月不见,她似乎清减了些,但那份温婉沉静的气质里,却分明多了一种以前没有的、柔韧而清晰的力量。就像这秋日的枫叶,经霜之后,色泽反而愈发浓烈纯粹。
“校场之事,”他忽然开口,语气平静,“让你担心了。”
叶清沅轻轻摇头:“将军安然无恙便好。”
“那日之后,京中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更急。”周临砚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有人想借刀杀人,也有人想隔岸观火,更有人想趁火打劫。我如今看似风光,实则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叶清沅静静地听着。她知道,这些话,他本不必对她说。可他说了,是信任,也是……将她拉入他的世界,让她看清前路的坎坷。
“你怕吗?”她忽然问,抬起眼,直视着他。
周临砚迎上她的目光,嘴角微扬,眼中却无半分笑意,只有一片冰封般的锐利与坚定:“怕?北境的刀山火海都趟过来了,何惧这些魑魅魍魉?”他顿了顿,语气缓了些,“我只是不想……牵连无辜。”
尤其是你。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叶清沅听懂了。
“将军可知,”叶清沅转回头,望着远处如火的枫林,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深宅之中,未必就安全。流言如刀,规矩如锁,无声无息,也能杀人。”
周临砚眸色一深。
“所以,”叶清沅继续道,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与其困在所谓的‘安全’之地,被动承受,不如……看清风险,然后,选择自己要走的路。”
她终于转回头,再次看向他,目光清澈而坦然:“无论这条路,是平坦还是崎岖。”
秋风穿过亭子,卷起几片红叶,在他们之间盘旋飞舞。
周临砚深深地凝视着她。眼前的女子,不再是花灯下惊惶的闺秀,不再是宫宴上清寂的佳人,甚至不再是廊下月色中羞涩递出锦囊的少女。她像一株历经风雨悄然绽放的兰,外表依旧温雅,内里却已生出了柔韧的筋骨和迎向风雨的勇气。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笑声里带着释然,也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珍重。“叶清沅,”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唤她,声音郑重,“我周临砚此生,定不负你今日这份‘看清’与‘选择’。”
没有山盟海誓,没有华丽辞藻。只是一句承诺,重如千钧。
叶清沅的眼眶微微发热,却扬起一个清浅却无比真实的笑容:“我信。”
枫叶如火,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亭中交叠。
这一次的“回响”,不再是朝堂的暗涌,不再是外界的风浪。
而是两颗在各自世界里历经沉淀与成长的心,终于在秋日的山巅,跨越重重阻隔,完成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平等而坚定的交汇与确认。
前路依然漫漫,风雨未曾停歇。
但他们都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将不再是孤独的守望者。
而是彼此确认的同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