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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惊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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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枫晚亭一晤,叶清沅的心境,如同秋日经霜的湖水,表面沉静,底下却蕴积着更为沉厚的力量。那份未曾言明却彼此心照的承诺,像一粒投入心湖的星火,虽未燎原,却持续地散发着温暖与光亮,照亮了她素来循规蹈矩的生活,也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定力。
她依旧每日向父母请安,打理闺阁琐事,只是读书时,目光更专注于那些经世致用的典籍;抚琴时,指尖流淌的不再仅仅是闺怨闲愁,多了几分开阔明朗;甚至连女红,她也会有意识地选择一些松竹梅兰等象征气节的纹样,针脚绵密而遒劲。
林氏将这些细微的变化看在眼里,心中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女儿越是沉静出色,她越是感到一种失控的预兆。枫晚亭之事,她事后从竹苓闪烁其词的叙述和女儿偶尔飘忽的眼神中,隐隐猜到了些什么。她不敢深究,更不敢声张,只能在无人时对女儿旁敲侧击,反复强调“女子贞静为本”、“人言可畏”。
叶清沅总是安静地听着,不反驳,也不应承,只在母亲说完后,轻轻道一句:“女儿省得。”那语气里的淡然与坚持,让林氏无计可施。
日子就在这种表面平静、内里微澜的状态下,滑向了深秋。庭院里的梧桐叶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白的天空。寒风渐起,冬意悄然而至。
这日,宫里突然传来旨意,皇后娘娘凤体初愈,心绪甚佳,特于宫中暖阁设“赏梅小宴”,邀几位素有才名、品性端方的官家小姐入宫陪伴说话,一为解闷,二也为几位年长的公主、郡主择选伴读。叶清沅的名字,赫然在列。
这看似是莫大的荣宠。能得皇后亲自邀宴,且涉及为公主郡主选伴读,意味着极大的体面,甚至可能影响到家族未来的际遇。林氏接到消息,又是欢喜又是担忧。欢喜的是女儿才名得入凤目,担忧的是宫中是非之地,女儿那日渐显露的“主见”,在贵人面前是否合宜?
叶清沅自己却显得异常平静。她依制准备衣饰,复习宫廷礼仪,仿佛这只是一次寻常的赴宴。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场“赏梅小宴”,或许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皇后娘娘为何偏偏在此时设宴?为何名单上有她?与周临砚校场立功、圣眷正隆是否有关?与那些未曾止息的流言又是否有关?
她无从得知,只能以最稳妥的姿态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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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宫那日,天气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宫墙。暖阁内却温暖如春,银炭烧得旺旺的,几盆精心培育的早梅在角落悄然绽放,冷香浮动。皇后娘娘神色和煦,坐在上首,几位受邀的小姐按序而坐,个个低眉顺目,姿态恭谨。
宴席并不奢华,菜品精致,气氛也颇轻松。皇后问了各人几句家常,读了什么书,学了什么才艺,小姐们一一谨慎应答。轮到叶清沅时,皇后特意多看了她两眼,笑道:“早闻叶小姐才貌双全,诗作更是别具一格。今日一见,果然气度清华。”
叶清沅起身谢恩,言辞谦逊得体。
皇后似乎对她颇为感兴趣,又问了些关于诗书琴棋的话题,叶清沅对答如流,既显才学,又不失恭谨。席间其他几位小姐,有羡慕,有审视,亦有不易察觉的较劲。
气氛原本和谐。直到宴席过半,宫人奉上新烹的茶汤时,意外发生了。
一名捧着茶盘的宫女行至叶清沅座前时,脚下不知怎的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倒!手中滚烫的茶汤连同茶盏,直直地朝着叶清沅泼去!
事出突然,所有人都惊呆了。叶清沅只来得及下意识地向后一仰,眼看那滚烫的茶水就要泼到她的脸上、身上!
电光石火之间,斜刺里猛地伸过一只手,迅捷无比地一挡一拨!
“哐当!”茶盏摔在地上,碎瓷四溅。大部分滚烫的茶水被那只手和衣袖挡住,只有零星几点溅到了叶清沅的裙摆上。
暖阁内瞬间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突然出手的人身上——是坐在皇后下首不远处的一位年轻宫装女子,看服饰品级不低,容貌秀丽,只是此刻面色冷肃,收回的手背上已是一片刺目的红痕,正冒着热气。
“永宁!”皇后惊呼一声,霍然起身。
那被称为“永宁”的女子却浑不在意手背的伤,先向皇后行了一礼:“臣女失仪,惊扰娘娘。”然后才转向惊魂未定的叶清沅,语气平淡,“叶小姐受惊了。可曾烫到?”
叶清沅这才回过神,连忙起身,向那女子深深一福:“多谢……多谢郡主援手!清沅无恙。”她这才认出,这位出手相救的,正是皇帝的堂妹,已故睿亲王的独女,永宁郡主。这位郡主早年随父在边关驻守过,性情爽利,颇有英气,在京中闺秀圈里是个特殊的存在。
永宁郡主点了点头,没再多言,自有宫人上前为她处理烫伤。
皇后已恢复了镇定,目光扫过地上跪着瑟瑟发抖的宫女,又掠过永宁郡主手背的伤,最后落在叶清沅微微苍白的脸上,眸色深沉,看不出喜怒。
“将这失仪的奴婢带下去,仔细审问。”皇后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立刻有内侍上前,将那面如死灰的宫女拖了出去。
“永宁,你的手……”皇后看向郡主。
“皮外伤,不得事。”永宁郡主语气依旧平淡,“娘娘不必挂怀。只是今日这‘意外’,未免太过巧合。”
她这话意有所指。暖阁内地板平整,宫女皆是训练有素,怎会无故滑倒?且偏偏是在给叶清沅奉茶之时?
皇后的脸色微沉。今日之宴是她所设,若真有人借此生事,目标还是她亲自邀请的官家小姐,这无疑是对她权威的挑衅,更是将宫廷阴私摆到了明面上。
“此事,本宫自会查明。”皇后缓缓说道,目光再次扫过席间众人,“今日让大家受惊了。宴席暂且到此,各位小姐先回去歇息吧。叶小姐,”她特意看向叶清沅,“今日让你受惊了,本宫会派太医去府上看视。永宁,”她又看向郡主,“你且留下,让太医好好瞧瞧。”
众人皆知皇后动了真怒,皆不敢多言,纷纷起身行礼告退。
叶清沅随着引路的内监走出暖阁,直到坐上来时的马车,背脊依旧一片冰凉。方才那一幕太过凶险,若非永宁郡主出手……后果不堪设想。那滚烫的茶水若是泼到脸上……
她不敢再想。更让她心寒的是,这“意外”背后的恶意。是谁?是针对她本人,还是……针对她身后可能关联的周临砚?抑或是,想一石二鸟,既伤了她,又让皇后娘娘的宴席出丑,甚至可能牵连永宁郡主?
宫廷之内,步步杀机。她今日算是真切地领教了。
马车驶出宫门,阴沉的天空终于飘下了今冬第一场细雪,纷纷扬扬,很快将朱红的宫墙覆上一层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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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定北侯府的书房里,周临砚接到了宫中的急报。当听到“叶小姐险被热茶所伤,永宁郡主为其挡下,手背烫伤”时,他手中正在批阅文书的笔“咔嚓”一声,断成了两截。
浓黑的墨汁溅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泅开,如同他眼底瞬间凝聚的风暴。
“人呢?”他的声音冷得像是结了冰。
“叶小姐已平安出宫,回府去了。永宁郡主留在宫中,太医已诊治,伤无大碍,只是需静养。”周安低声禀报,额角见汗。他从未见过少爷露出如此可怕的脸色。
“查。”周临砚只吐出一个字,却带着千钧之力,“我要知道,是谁的手,敢伸到皇后娘娘的暖阁里去。半个时辰内,我要看到线索。”
“是!”周安不敢怠慢,立刻转身去办。
周临砚独自站在书案前,看着纸上那团刺目的墨污,胸膛剧烈起伏。宫中的“意外”?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这分明是针对她的警告,或者……是更恶毒的算计。
他以为将她护在身后,隔绝流言,暗中照拂,便能保她平安。却忘了,当他站在风口浪尖,与他有关的一切,都会被卷入漩涡。而深宫,是这漩涡最中心、最险恶的地方。
是他大意了。也是他……低估了那些人的胆量与狠毒。
冰冷的怒意与后怕,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他想起枫晚亭上,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神,她说“看清风险,然后选择自己要走的路”。
可这路上的风险,竟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狠。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周安去而复返,脸色更加凝重:“少爷,宫里递出来的消息,那失手的宫女……在押去慎刑司的路上,‘突发急病’,没了。”
死了。灭口。
周临砚眼底的寒冰裂开,露出底下炽烈翻腾的熔岩。好,很好。下手够快,够绝。
“继续查。”他的声音反而平静下来,却比刚才更加令人胆寒,“死人开不了口,活人总会留下痕迹。从她最近接触的人,从她背后的关系网,从……今日宴席上所有人的反应,给我一寸一寸地挖。”
“是!”
周安再次离去。周临砚缓缓坐回椅中,闭上了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那块从不离身的云纹玉佩——那是与她怀中那枚一对的。
惊澜骤起,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这一次,不再是小打小闹的流言,而是直指性命、牵扯宫闱的毒手。
他的退让与低调,似乎并未换来安宁,反而让某些人觉得有机可乘。
既然如此……
周临砚睁开眼,眸中再无半分犹豫与温和,只剩下战场上淬炼出的、属于统帅的果决与凛冽。
有些底线,不容触碰。
有些人,必须付出代价。
这场始于深宫暖阁的“意外”,如同投入冰湖的第一块巨石,必将掀起席卷整个京城的惊涛骇浪。而他,绝不会再让她独自面对任何风雨。
雪,下得更急了。很快便将侯府庭院覆上厚厚一层洁白,掩盖了所有痕迹,却掩盖不住底下正在疯狂滋长的、冰冷的杀机与炽热的守护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