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山雨欲来 ...
-
几场春雨过后,京城的天气一日暖过一日。杨柳绿了堤岸,桃花灼灼地开满了枝头,连叶府那方方正正的庭院里,也平添了几分鲜妍的活气。
叶清沅的日子依旧按部就班,只是心底那点微澜,并未如她所愿般随时间平复。那玄衣身影,那明亮眼神,总在她最不经意的时候闯入脑海——或是在读到“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诗句时,或是在听到墙外隐约传来的马蹄声时。她知道这不该,努力想将它压下去,用更多的女红、更久的琴音来填满思绪,却总在夜深人静时破功。
这日,母亲林氏带着她前往城西的云清观上香。
云清观是京城有名的女观,香火鼎盛,尤其受官宦女眷青睐。林氏近年常感心悸,每逢初一十五便来上香祈福,偶尔也会带女儿一同前来,既是散心,也暗含着让女儿在夫人圈里露露面、留个好印象的心思。
马车驶出城门,沿着官道向西。城外的空气果然清新许多,官道两旁是望不到边的麦田,新绿喜人,远山如黛。叶清沅悄悄掀起车帘一角,让带着泥土与青草气息的风拂过面颊,只觉连日来心头的窒闷都散去了不少。
云清观坐落在半山腰,青瓦白墙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钟声悠悠,的确是个清修的好去处。今日并非大日子,香客不多,显得格外清幽。
林氏熟门熟路地引着女儿进入主殿,虔诚上香,又捐了香油钱。观主静元师太与林氏相熟,亲自陪着说了会儿话,言语间对叶清沅的端庄娴静赞不绝口。
从主殿出来,林氏被一位相熟的夫人拉住叙话。叶清沅不愿旁听那些家长里短,便轻声对母亲道:“母亲,女儿想去后山的竹林走走,听说那里的景致极好。”
林氏看了看不远处那片青翠的竹林,又看看女儿沉静的面容,点点头:“也好,莫要走远,让竹苓跟着。”
后山的竹林果然幽静。竹叶森森,遮天蔽日,只漏下些细碎的光斑。一条石板小径蜿蜒深入,风吹过时,竹涛阵阵,沙沙作响,隔绝了前殿隐约的人语钟声,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叶清沅缓步走着,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这清冽的竹香涤荡了一遍。竹苓跟在她身后两步远,也放松了神情,好奇地东张西望。
走不多远,竹林深处竟隐隐传来金铁交鸣之声,还有男子清朗的呼喝。
叶清沅脚步一顿。竹苓也听到了,紧张地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小姐,这……”
深山道观,竹林深处,怎会有男子习武之声?
叶清沅心头莫名一跳,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猜测瞬间掠过脑海。她定了定神,低声道:“许是哪位香客的随从在此活动筋骨。我们……看看便回。”
话虽如此,她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极轻地向前挪去。竹苓想劝,见小姐神色有异,只得惴惴跟上。
穿过一小片格外茂密的竹子,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天然形成的林间空地。空地中央,一道玄色身影正如蛟龙般腾挪闪转!
真的是他!
周临砚今日未着劲装,而是一身便于活动的玄色束腰短打,更显身姿挺拔利落。他手中并无真刀真枪,只握着一根随手折来的青竹枝,舞动间却带起凌厉的破空之声。那竹枝在他手中,时而如长剑直刺,时而如长枪横扫,时而化作一片青光缭绕周身,竟将一根柔韧竹枝,使出了百兵之王的威势。
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细碎地洒落在他身上,随着他的动作跳跃闪烁。他神情专注,眉宇间英气勃发,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折射出晶亮的光。每一次拧身、踏步、挥臂,都充满了力量与美感,刚猛与灵动在他身上结合得浑然天成。
叶清沅屏住了呼吸,扶着身边的一竿修竹,指尖微微发凉。
她从未见过男子习武。在她有限的世界里,男子应有的形象是读书、作文、谈经论道,至多骑骑马、射射箭,那也是优雅的、有节制的活动。可眼前这人,却像一头矫健的豹,一头未驯的鹰,每一寸肌骨都贲张着野性的力量,每一个动作都在诠释着何谓“动若脱兔,静若处子”的另一种极致。
她的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一声声,清晰可闻。
就在这时,周临砚一个凌空回旋,竹枝划出一个圆满的弧,随即收势而立,气息微喘,却依旧沉稳。他似有所觉,锐利的目光倏然转向叶清沅藏身的方向。
“谁在那里?”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惯于发号施令的穿透力。
叶清沅一惊,下意识想退,脚下却不慎踩到一根枯竹,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周临砚眉头微蹙,提步走来。拨开几丛竹枝,他的目光落在那个扶着竹子、面色微白的碧衣少女身上时,明显怔了一下。
“是你?”
叶清沅抬眸,撞进他那双深邃的眼中。比起花灯节那夜灯火下的明亮戏谑,此刻在竹林的天光下,他的眼睛更显清澈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
她慌忙松开扶着竹子的手,后退半步,敛衽为礼,耳根已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公……公子,小女子无意打扰,只是途经此地……”
她的声音低如蚊蚋,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竹苓也赶紧上前,挡在小姐身前半个身子,虽然自己也怕得厉害。
周临砚看着她这副受惊小鹿般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那抹惯有的、略带戏谑的笑意又浮了上来。他随手将竹枝扔到一旁,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叶小姐?”他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姓氏。
叶清沅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公子……如何得知?”
周临砚没有直接回答,只淡淡道:“叶祭酒家风清正,叶小姐兰心蕙质,在京中并非秘密。”他顿了顿,目光在她依旧微红的耳根上掠过,“倒是叶小姐,似乎总是……容易遇到些小意外。”
这话意有所指。叶清沅想起花灯节上的窘迫,脸上热度更甚,几乎要烧起来。她垂着眼,不敢再看对方,只低声道:“让公子见笑了。”
林间的风吹过,竹叶沙沙,更衬得此处静谧。两人相对而立,几步之遥,却仿佛隔着天堑。
周临砚看着她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睫毛,忽然觉得有些趣味。那夜灯火昏暗,只觉她温婉守礼。此刻天光之下,才看清她容颜之盛,肤白如瓷,眉目如画,尤其是此刻窘迫羞怯的模样,竟比那夜更多了几分生动。
只是这生动,也依旧拘在厚厚的大家闺秀的壳子里。
“叶小姐是随家人来上香?”他换了个话题,语气随意,试图缓和气氛。
“是,随家母前来。”叶清沅稍稍定神,依旧不敢抬眼。
“云清观清静,后山竹林更是个练功的好地方,无人打扰。”周临砚随口解释自己在此的原因,目光扫过她身后的竹苓,“只是没想到,今日会有贵客莅临。”
这话听不出是客套还是调侃。叶清沅捏紧了袖中的手指,鼓起勇气轻声道:“是小女子唐突,扰了公子雅兴。这便告辞。”
说着,便要转身离开。
“叶小姐留步。”周临砚忽然出声。
叶清沅脚步顿住,心又提了起来。
周临砚向前走了两步,离得近了些。他身上那股凛冽清爽的气息再次隐约传来,混合着竹叶的清香和淡淡的汗意,并不难闻,反而有种蓬勃的生命力。
“前次匆忙,未曾通名。”他声音清朗,坦荡地直视着她,“在下周临砚。”
周临砚。
三个字,就这样清晰而直接地递到了她面前。没有迂回,没有试探,如同他这个人一般。
叶清沅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酥酥麻麻的。她终于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那双眼睛坦荡明亮,带着笑意,也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复杂的光芒。
“叶清沅。”她轻声回应了自己的名字,仿佛完成了一个迟来的仪式。
周临砚点点头,似乎还想说什么,远处却传来竹苓有些焦急的低唤:“小姐,时候不早了,夫人怕是要寻了……”
叶清沅猛然惊醒。是啊,她在此耽搁太久了。与一个陌生男子在竹林私会,若被人看见,后果不堪设想。
她慌忙又行了一礼:“周公子,小女子……告辞了。”
这一次,周临砚没有阻拦,只微微颔首:“叶小姐慢走。”
叶清沅几乎是带着竹苓,匆匆沿着来路返回。直到走出很远,重新听到前殿隐约的人声,她才放缓脚步,靠在廊柱上,轻轻喘了口气。
掌心一片湿冷。心跳依旧剧烈。
她居然知道了他的名字。周临砚。是哪个“临”,哪个“砚”?这名字听起来,倒真有几分墨香剑影的意味。
“小姐,那位周公子……”竹苓惊魂未定,又忍不住好奇,“他怎么会知道您是叶家小姐?”
叶清沅摇摇头,她也不知道。或许是那绣囊泄露了身份,或许是他事后查过……以他那样利落的身手和那些兵丁恭敬的态度,想来身份也不简单,要查一个当夜出现在东市、丢了特定绣囊的官家小姐,并非难事。
只是,他为何要查?
这个念头让她心口又是一阵悸动。
“竹苓,”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恢复平静,“今日竹林之事,对任何人都不可提起,尤其是……那位周公子的名讳。”
“奴婢明白!”竹苓用力点头。
主仆二人整理好衣饰神色,回到前殿。林氏正好叙话完毕,见女儿回来,面色如常,只当她是散步回来了,并未多问。
回程的马车上,林氏闭目养神。叶清沅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景色,脑海中却反复回放着竹林中的一幕——他舞动竹枝时的矫健身影,他唤她“叶小姐”时的清晰语调,他报出自己名字时的坦荡神色……
周临砚。
她在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第一次,那惊鸿一瞥的幻影,有了清晰的面目与名姓。
然而,一丝隐忧也随之爬上心头。父亲那般注重礼法规矩,若知道她两次三番与一个陌生男子有接触,甚至互通了姓名……
她不敢再想下去。
马车驶入城门,重新汇入京城的繁华与喧嚣。叶清沅知道,自己也将回到那个规行矩步的世界里去。竹林中的偶遇,就像一场不该发生的、清甜又危险的梦。
只是这梦的余韵,怕是许久都散不去了。
而此刻,云清观后山的竹林中,周临砚依旧站在原地。他弯腰拾起那根被自己舞得青翠欲滴的竹枝,指尖拂过上面被内力震出的细微裂痕。
“叶清沅……”他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嘴角那点惯有的笑意淡去,眼底闪过一丝思索。
两次偶遇,一次比一次意外。这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巧合多了,便不像是巧合了。
但他并未从那位叶小姐眼中看到任何算计或刻意,只有纯然的惊惶、羞涩,以及……一种被深深压抑着的好奇与向往。
像一只被关在华美笼中的雀鸟,偶然窥见了广阔的天空。
周临砚随手将竹枝掷出,“夺”的一声,深深插入一株老竹的竹节之中,入木三分。
他转身,大步向山下行去。玄色衣袂扫过地面新生的竹笋,步履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有些相遇,是意外。而有些缘分,一旦开始,便再难轻易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