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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冰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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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意外”的消息,如同冬日的寒风,迅速刮遍了京城的高门深宅。版本各异,细节模糊,但核心却惊人地一致:叶祭酒家那位才名远播的大小姐,在皇后娘娘的赏梅宴上,险些被滚烫的茶汤毁了容貌,幸得永宁郡主舍身相救。而那失手的宫女,已然“暴毙”。
一时间,叶府成了旋涡的中心。表面上是无数关切慰问的帖子与探视,暗地里却是更加密集的审视、揣测与流言。这一次,不再仅仅是男女暧昧的风月闲话,而是牵扯到了宫廷阴私、贵女安危,甚至隐隐指向了朝堂暗斗。叶清沅这个名字,被蒙上了一层神秘而危险的色彩。
叶府上下,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叶承宗下朝回府后,立刻将女儿叫到书房,询问详情。叶清沅并未隐瞒,将经过原原本本道出,只是略去了永宁郡主那句意有所指的“太过巧合”,以及自己心中那翻腾的疑虑。
叶承宗听完,面色铁青,在书房中踱步良久,才沉声道:“此事蹊跷。皇后娘娘亲自设宴,宫中规矩森严,怎会出此纰漏?那宫女又死得如此之快……”他看向女儿,眼中是前所未有的严厉与担忧,“清沅,你与为父说实话,你与定北侯府,与周临砚,到底牵扯多深?”
叶清沅心中一颤,知道父亲已起了疑心。她迎上父亲审视的目光,声音平静却清晰:“父亲明鉴。女儿与周将军,仅止于数面之缘。花灯节他仗义相助,云清观偶遇,靖王府与宫宴上亦只是寻常礼节。除此之外,并无任何逾越之处。女儿亦不知,何以会卷入此等是非。”
她说的是实话,却也巧妙地回避了枫晚亭之约与那些隐秘的通信。叶承宗盯着女儿清澈坦荡的眼睛,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语气疲惫:“为父并非不信你。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周临砚如今身处风口浪尖,任何与他有关的人与事,都会被放大检视。今日之事,无论是意外还是人为,都足以说明,你已经身不由己地被卷进去了。”
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纷扬的雪花,背影显得有几分佝偻:“为父一生谨守清流本分,只愿家宅安宁,子女平顺。可如今……这京城的水,是越来越浑了。”
叶清沅心中酸涩,跪了下来:“女儿不孝,让父亲忧心了。”
叶承宗转过身,扶起她,眼神复杂:“此事错不在你。只是从今往后,你需更加谨言慎行,若无必要,便不要再出门了。府中内外,为父也会严加管束。”
这便是要彻底禁她的足了。叶清沅顺从地应下。她知道,这是父亲在尽他所能地保护她,用最传统也最直接的方式——将她与外界彻底隔绝。
回到栖梧院,林氏早已等候多时,抱着女儿便落下泪来,又是后怕又是心疼。叶清沅温言安抚了母亲,只说自己无事,让母亲不必过于忧心。
然而,她自己心中的波澜,却久久无法平息。
宫中的杀机,父亲的忧虑,外界的流言……这一切都像无形的冰层,层层覆盖下来,将她困在方寸之地,连呼吸都觉得窒闷。
她取出那枚云纹玉佩,握在掌心。温润的玉质,此刻却暖不了她冰凉的心。她不知道他此刻如何,是否已知晓宫中详情,又会作何反应。她甚至不敢深想,这场“意外”是否真的因他而起。
恐惧吗?是的,她害怕。怕那滚烫的茶水,怕背后的黑手,怕未知的风险。
但更多的,是一种不甘,一种愤怒。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要因为一些莫须有的牵连,承受无妄之灾?凭什么她的人生,要一次次被外界的风波所左右?
她想起永宁郡主挡在她身前时,那冷静甚至带着几分漠然的眼神。那是一种见惯了风波、自身足够强大才能拥有的姿态。
而她,不想再做那个只能等待被保护、被安排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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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北侯府,气氛同样压抑。周临砚的书房灯火彻夜未熄。周安带来的消息一条比一条触目惊心。
那“暴毙”宫女的身份查清了,原是浣衣局的粗使宫女,半年前才调到皇后宫中伺候茶水的。家世清白简单,查不出明显疑点。但她有个远房表兄,在五城兵马司当个小小的队正,而这个队正,不久前曾与兵部一位侍郎家的管事有过几次私下接触。那位侍郎,恰好是之前因军粮案被周临砚暗中敲打过的李侍郎的政敌,也是近来在朝中与周家不怎么对付的派系中坚。
线索断在这里。没有确凿证据指向任何人,但所有的箭头,都隐隐约约地指向朝堂上那几个对周家、对周临砚迅速崛起最感不安的势力。
“他们不敢直接动我,便想从她下手。”周临砚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一则警告,二则试探,三则……若真得手,便是对我最狠辣的打击。”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北境舆图前,手指划过上面一道道山峦关隘。“在北境,敌人明刀明枪,杀伐果断。回了京城,倒是学会了这些阴私龌龊的手段。”
“少爷,我们该如何应对?”周安问道,“是否要……反击?”
周临砚沉默良久。反击?以他如今的手段,自然能让那几个跳得最欢的人吃不了兜着走。可然后呢?朝堂争斗,牵一发而动全身。若他骤然发难,很可能引发更大的政治地震,将更多无辜之人卷入,也将他自己和她,推向更危险的境地。
这不是战场,可以一力降十会。这是京城,是政治,需要谋略,需要耐心,更需要……时机。
“暂时不必。”他最终说道,语气恢复了沉静,“将查到的线索,通过稳妥的渠道,递到该知道的人手里。比如……永宁郡主,或者陛下身边信得过的老内侍。另外,叶府外围的防护,再加一倍。不许任何可疑之人靠近。”
“是。”周安领命,又犹豫了一下,“那叶小姐那边……”
周临砚转身,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雪已停了,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白。“她此刻……定是更难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我不能去见她,更不能让她因我而承受更多压力。”
他走回书案,提笔疾书。这一次,不是给她的信。而是分别写给父亲周震山、宫中的永宁郡主,以及几位与他父亲交好、且在朝中颇有分量的老臣。信中未提叶清沅半字,只就北境防务、京畿武备、乃至朝中某些官员的不当言行,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与建议,措辞恭谨,立场鲜明,却暗藏机锋。
他要让她看到,他不是只会挥刀舞剑的武夫。他懂得如何在朝堂的棋盘上落子,懂得如何用规则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他要让那些暗中伸手的人知道,任何针对她的动作,都会引来他毫不留情的、且合乎法度的反击。
这不是匹夫之怒,而是统帅之谋。
写完信,已是深夜。周临砚毫无睡意。他取出那本叶清沅手抄的、带有她批注的《孙子兵法》锦囊,轻轻摩挲着粗糙的锦缎表面。仿佛能透过它,感受到她提笔时的专注与心意。
“清沅,”他低声自语,仿佛她就站在面前,“再等等。等我为你,破开这冰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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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对叶清沅而言,如同置身冰河。她被彻底禁足在栖梧院,除了每日向父母请安,几乎足不出户。院门有婆子看守,连竹苓出入都受到严格盘问。外界的消息被隔绝了大半,只有一些最紧要的、无法掩盖的,才会透过层层过滤,传入她耳中。
她知道,父亲在朝堂上似乎与某些人起了争执,言辞颇为激烈。她知道,永宁郡主烫伤后深居简出,却忽然向陛下上了道折子,请求整顿宫中仆役管理,并重提当年随父戍边时的一些见闻,暗指京中某些官员与边关将吏交往过密,恐非国家之福。她也知道,定北侯周震山近日频频入宫,与陛下密谈。
这些消息碎片,在她脑中逐渐拼凑出一副模糊的图景——一场因她而起的风波,正在以她无法亲眼目睹的方式,在朝堂与宫廷的深处,激荡回旋。
她帮不上任何忙,只能更加沉静地等待。读书,抚琴,抄经,辨认草药。她甚至开始尝试着,将那些草药搭配,制成简单的香囊或药膏。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能借此平息内心的焦灼,也仿佛在为某个不确定的未来,做一点微不足道的准备。
冰河之下,并非死寂。水流在冰层下悄然涌动,积蓄着破冰的力量。
这日,竹苓悄悄塞给她一小包东西,是从浆洗房一个相熟的老婆子那里得来的。是一包晒干的、带着清冽寒意的松针,还有一句口信:“故人言,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岁寒知松柏。
叶清沅握着那包松针,望着窗外被积雪压弯了枝条、却依旧挺立的青松,眼眶微微发热。
他听到了她心底的不甘与坚持。他在告诉她,他明白她的处境,也在鼓励她,如松柏般坚韧。
冰封的河面之下,暖流从未断绝。
她将松针放入妆匣,与那些草木信物放在一起。然后,她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提笔写下:
“冰雪覆庭树,青松挺且直。风霜何足惧,静待阳春时。”
字迹清隽,力透纸背。
写完,她将纸投入炭盆,看着它化为灰烬,只留下满室淡淡的墨香。
她不知道这场围绕她展开的无声战争何时会结束,也不知道冰河何时会解冻。
但她知道,无论外界风雨如何,她心中那株悄然生长的松柏,已扎根渐深。
静待阳春。
也静待……那个与她一同历经霜雪、终将携手破冰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