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砚映雪》聆乔

22、破晓

　　腊月将尽，年关的气息被一场接一场的大雪冲淡了许多。京城银装素裹，一派肃杀宁静，仿佛要将所有的喧嚣与暗涌都暂时冻结在厚厚的冰层之下。

　　叶府栖梧院内，日子过得缓慢而沉寂。叶清沅几乎已经习惯了这种被严密保护（或者说禁锢）的生活。每日读书写字，抚琴做针线，偶尔在廊下看看雪景，神色平静，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有贴身伺候的竹苓知道，小姐半夜时常醒来，望着窗外积雪映出的微光出神，手中总是下意识地摩挲着那枚从不离身的云纹玉佩。

　　宫宴“意外”的余波似乎渐渐平息。永宁郡主上了那道整顿宫闱的折子后，便称伤需静养，闭门谢客。皇后娘娘那边也无新的动静，仿佛那场风波真的只是一次不幸的意外。朝堂上，叶承宗与某几位官员的争执似乎也告一段落，各自偃旗息鼓。定北侯府依旧门庭若市，周临砚按部就班地在兵部当值，去大营巡视，沉稳低调得无可指摘。

　　一切，都像是暴风雪来临前，那片刻虚假的宁静。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打破了这表面的平静。

　　腊月二十三，小年。依例，京城各衙门封印，官员开始休沐。就在这日傍晚，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同时也是某位皇子妃娘舅的冯大人，在从衙门回家的路上，所乘马车受惊失控，撞上路旁石阶，冯大人当场重伤昏迷。车夫和随从也受了轻伤。

　　这本可被解释为一次意外事故——天寒地冻，路滑马惊，时有发生。但紧接着，兵马司内部爆出消息，冯大人近月来多次挪用司库银两，数额不小，且与京城几处地下钱庄、甚至北境某些走私商队有不明账目往来。账册“恰好”在事故发生后，从其衙门隐秘处被“发现”，并迅速被呈递到了御前。

　　皇帝震怒，下令彻查。这一查，拔出萝卜带出泥。冯大人所挪用的银两，部分流向了兵部某位负责军械采买的官员，而那位官员，又恰好与之前周临砚校场遇刺事件中，被查出有失察之责的京畿大营某将领是姻亲。

　　一条若隐若现的链条，将宫廷刺杀、军械贪墨、边关走私，隐隐串联了起来。虽然证据尚不足以形成铁案，但指向的意味，已经足够让许多人寝食难安。

　　更微妙的是，冯大人出事前，曾因辖区治安问题，与定北侯府名下某处产业有过龃龉。而那位被牵连出的兵部官员，正是之前被周临砚暗中敲打过的李侍郎的得力下属。

　　一时间，朝野哗然，暗流汹涌。许多人将目光投向了沉寂数月的定北侯府，投向了那位年轻的周将军。是他出手报复？还是……早有预谋的清理？

　　叶府自然也听到了风声。叶承宗那日从外面回来，面色异常凝重，将叶清柏叫到书房密谈许久。出来时，父子二人的脸色都极为难看。

　　“父亲，此事……莫非真是周将军所为？”叶清柏忍不住低声问道，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

　　叶承宗沉默良久，才缓缓摇头：“冯其昌贪墨之事，证据确凿，并非捏造。马车受惊，或许是意外，也或许是……有人顺势而为。但能将时机把握得如此精准，将几件看似不相干的事如此巧妙地串联起来，引发圣怒，牵连出一串人……这份心机与手段，绝非等闲。”

　　他看向儿子，眼中是深深的忧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无论是不是他亲自出手，此事之后，朝中格局必有变动。周临砚此人……锋芒内敛，一击必中。那些曾暗中伸手的人，怕是要掂量掂量了。”

　　叶清柏倒吸一口凉气：“那妹妹……”

　　“清沅……”叶承宗疲惫地揉了揉额角，“为父之前只道是寻常少年慕艾，或有些风流牵扯。如今看来……若他真有此心，又肯为此等心机手段……只怕是志在必得。”

　　他心中五味杂陈。一方面，他不得不承认周临砚的能力与魄力，若真是为了自己女儿做到这一步，这份心意不可谓不重。另一方面，这种雷霆手段、深不可测的城府，又让他感到深深的不安。将女儿交给这样的人，究竟是福是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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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北侯府，书房内炭火正旺。

　　周临砚披着件玄色大氅，正听周安禀报外间情形。

　　“……冯其昌重伤未醒，其家已被查封。兵部那位王主事已下狱。李侍郎虽未直接牵扯，但已称病告假，闭门不出。朝中议论纷纷，大多猜测是我们……”周安说着，偷偷觑了一眼自家少爷的脸色。

　　周临砚神色平淡，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陛下那边呢？”

　　“陛下令三司会审，务必查个水落石出。但……似乎并未深究冯其昌‘意外’之事。”周安低声道，“另外，永宁郡主前日递了牌子进宫，与皇后娘娘说了许久的话。具体内容不知，但郡主出宫时，神色颇为轻松。”

　　周临砚点了点头。永宁郡主那边，他并未直接接触，只是将部分查到的、关于宫中仆役管理疏漏以及与某些朝臣隐隐关联的线索，通过极隐秘的渠道送了过去。郡主是聪明人，知道该如何利用这些信息，既为自己讨回公道（烫伤之辱），也为宫中肃清隐患。这步棋，算是走对了。

　　“叶府那边？”他问。

　　“叶府一切如常，只是守备更加森严。叶祭酒似乎……对少爷的态度，有所转变。”周安斟酌着词句，“不似从前那般全然排斥，倒像是……多了几分审慎的忌惮，还有……一丝无奈。”

　　周临砚端起手边的热茶，缓缓饮了一口。茶水有些烫，顺着喉咙流下，带来微微的刺痛感，却也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忌惮？无奈？

　　也好。总比全然无视或激烈反对要好。

　　冯其昌之事，他确实只是顺势而为。那家伙贪墨枉法、勾结宵小是实，他不过是将证据在合适的时机递了出去，又“恰好”让他的马车在那个时间经过那条路罢了。至于马为何受惊？天寒地冻，路滑，或是马匹被人动了手脚？谁知道呢。

　　他本不想如此快就动用这些手段。可宫中那场针对她的“意外”，触及了他的底线。他必须让那些躲在暗处的人明白，任何伸向她的爪子，都要有被斩断的觉悟。

　　这不是逞凶斗狠，而是立威，是划清界限。

　　他要让所有人知道，叶清沅，是他周临砚护着的人。动她，便是与他为敌。

　　窗外，又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天色将晚，暮色四合。

　　“周安，”周临砚忽然开口，“备一份礼。要……厚重，但不出格。以我母亲的名义，送去叶府，给叶夫人。只说年节将至，聊表心意。”

　　周安一愣：“少爷，这……是否太过突兀？”两家并无深交，贸然送礼，恐惹非议。

　　“无妨。”周临砚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漫天飞雪，“是时候，让叶祭酒和叶夫人，更清楚地看到我的‘诚意’与‘能力’了。温水煮蛙，不如烈火烹油。我要让他们知道，我对清沅，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深思熟虑，且有足够的实力，护她周全，予她尊荣。”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周安心中一凛，躬身应道：“是，属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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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二十八，定北侯府太夫人沈氏以“年节走动”为由，派人给叶府送去了丰厚的年礼。绫罗绸缎、珍玩药材，一应俱全，价值不菲，却又避开了过于奢华或敏感之物。送礼的嬷嬷言辞恭谨，只说“我家太夫人久闻叶夫人贤德，叶小姐淑慧，年节将至，略备薄礼，聊表心意，还请夫人莫要推辞。”

　　这礼送得突兀，却也让人挑不出大错。林氏接到礼单，心中震惊难言，连忙去与丈夫商议。

　　叶承宗看着那长长的礼单，沉默许久，才叹道：“收下吧。回一份相当的礼便是。”

　　“老爷！”林氏急道，“这……这岂不是……”

　　“人家以礼而来，我们若拒之门外，反显得小家子气，更惹猜疑。”叶承宗打断她，“况且，这份礼，怕不仅仅是‘年节心意’那么简单。”

　　他看向妻子，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夫人，为夫问你，撇开那些门第之见、流言蜚语，单论周临砚此人，你觉得……如何？”

　　林氏怔住了，半晌才道：“勇武过人，心思深沉，前途无量……只是，太过显赫，也太过……危险。”

　　“是啊，危险。”叶承宗苦笑，“可这世道，何处不危险？平庸之家，亦有平庸的烦恼。清沅那孩子……你我都知道，她看着温顺，内里却自有丘壑。寻常人家，怕是也困不住她。周临砚虽险，却未必不是……能懂她、也能容她的一方天地。”

　　林氏震惊地看着丈夫，仿佛第一次听他如此评价。

　　“当然，”叶承宗话锋一转，“此事绝非你我能独断。还需看圣意，看时局，更要看……清沅自己的心意。这份礼，且先收着。是福是祸，且行且看吧。”

　　礼终究是收下了，也依礼回了。叶府与定北侯府之间，那层无形的、坚冰般的隔阂，似乎被这份突如其来的年礼，撬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消息自然瞒不过叶清沅。当她从竹苓口中得知时，心绪之复杂，难以言表。她知道，这是他行动的信号，是他向她的家族、也是向整个京城，发出的明确宣告。

　　没有甜言蜜语，没有风花雪月。只有最实际的行动，最厚重的“诚意”，和最不容置疑的实力展示。

　　霸道吗？或许。

　　可在这荆棘丛生、弱肉强食的世界里，这份霸道，却也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的安全感。

　　她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雪花涌进来。远处街巷传来隐约的爆竹声，年味在危机四伏的空气中，艰难地弥散着。

　　黑夜依旧漫长，冰雪尚未消融。

　　但东方天际，那墨黑厚重的云层边缘，似乎已透出了一线极其微弱的、灰白的光。

　　破晓将至。

　　无论前路还有多少风雪，那道固执地想要照亮她的光，已经撕开了沉沉夜幕的一角。

　　而她，也已不再是那个只能瑟缩在黑暗中等待天亮的深闺少女。

　　她轻轻握住胸前的玉佩，望向那线微光，唇边泛起一丝清浅而坚定的弧度。

　　岁末寒冬，终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