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砚映雪》聆乔

25、暗涌

　　婚期既定，六礼依序而行，一切看起来都沿着最完满的轨迹前进。叶清沅的闺阁生活，被各种教导、试妆、挑选嫁妆的忙碌填满，仿佛那些曾笼罩在她头顶的阴云，都已随着婚书的交换而烟消云散。

　　然而，深谙朝局与人性的人都清楚，表面的平静之下，往往潜藏着更深的激流。定北侯府与叶家这门突如其来的联姻，触动了许多人的利益与神经，也搅动了京城权力池中本就微妙的平衡。

　　首先是二皇子一系。二皇子生母位份不高，外家势力也寻常，在几位成年皇子中原本不算显眼。但他近年来颇为勤勉，礼贤下士，尤其注重结交清流文官，叶承宗这样地位清贵、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的国子监祭酒，自然是他极力拉拢的对象。原本，他也曾暗中示意，有意纳叶清沅为侧妃，只是尚未正式开口，便被周临砚捷足先登。如今叶家与手握兵权的定北侯府结亲，于他而言，不仅是失去一个潜在的助力，更是平添了一个强大的、可能倒向其他皇子（尤其是与周家关系尚可的三皇子）的对手。

　　其次，是那些与周家有旧怨，或单纯看不惯周临砚青云直上、风头太盛的文官武将。联姻叶家，意味着周临砚不仅在军中根基深厚，如今更是在清流文官中打开了一道口子，其势力与影响力已不容小觑。这无疑让许多人感到了威胁。

　　暗地里的动作，开始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涌动。

　　先是一些关于叶清沅的、更加不堪的流言，在极小的圈子里隐秘传播。不再仅仅是“风流韵事”，而是暗示她在宫宴“意外”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甚至与永宁郡主烫伤有关联云云。这些流言并未大规模扩散，却精准地投喂给那些对叶家、对周家心怀芥蒂的人，如同细小的毒刺，虽不致命，却能持续地制造不快与猜疑。

　　接着，朝堂上开始出现一些微妙的声音。有御史在讨论边关粮饷、军械调配时，“顺便”提起定北侯府近年来圣眷过隆，赏赐过厚，恐非长久之道；有官员在议及京畿防务时，“无意间”质疑周临砚年纪轻轻便身兼数职，权柄过重，是否妥当；甚至有人翻出旧账，将冯其昌案与周临砚联系得更紧密些，暗示其手段酷烈，排除异己。

　　这些言论并未形成正式的弹劾，也很快被皇帝或内阁压下，但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却始终萦绕不去。

　　周临砚对此心知肚明。他不动声色，该去兵部当值便去，该巡视大营便巡视，该与文官应酬便应酬，只是暗中的人手与情报网络运转得更加频繁。他知道，这是联姻必然要付出的代价，也是他走向更高位置必须面对的阻力。他并不畏惧，只是更加谨慎。

　　叶府这边，也并非全无波澜。叶承宗在衙门里，明显感觉到一些同僚态度的微妙变化。往日对他客气有加的人，如今笑容里多了几分探究；一些原本关系尚可的，言语间也多了些谨慎与疏离。更有甚者，竟有与叶家沾亲带故的远房亲戚，借着贺喜之名上门，话里话外却暗示叶家攀附权贵，失了清流风骨，让叶承宗既恼怒又无奈。

　　这些烦心事，叶承宗大多自己消化了，并未带回内宅烦扰妻女。但叶清沅心思细腻，从父亲日渐紧锁的眉头和母亲偶尔的叹息中，也能窥见一二。

　　这日，她正在房中核对嫁妆清单，竹苓气呼呼地进来，眼圈发红。

　　“小姐！外头那些嚼舌根的，真真可恨！”竹苓压低了声音，仍是难掩愤慨，“我刚才去针线房取东西，听见两个婆子在角落里嘀咕，说什么……说小姐命硬克人，先是克得李家亲事不成，又差点在宫里克了永宁郡主，如今攀上高枝，还不知道要克着谁呢！还说什么……周将军少年英雄，只怕也……”

　　“竹苓。”叶清沅放下手中的清单，声音平静地打断她，“何必与下人一般见识？”

　　“可是小姐！她们说得太难听了！”竹苓委屈道，“这分明是有人故意散播！”

　　“我知道。”叶清沅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开得正盛的芍药，“流言如风，止不住，也堵不住。你越是理会，它们越是嚣张。”

　　她转过身，看着竹苓：“你去告诉赵嬷嬷，让她留意府中下人言行，若有再犯，按家规处置便是。至于外面……”她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冷意，“信者自信，不信者自不信。我叶清沅行得正坐得端，何惧几只阴沟里的老鼠聒噪？”

　　她的镇定感染了竹苓。小丫鬟擦了擦眼睛，用力点头：“奴婢明白了！”

　　竹苓退下后，叶清沅独自站在窗前，久久未动。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可她却仿佛能嗅到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阴谋与敌意的腥气。

　　她知道，这场婚姻，注定不会平静。从她选择周临砚那一刻起，她就将自己置于了风口浪尖。那些明枪暗箭，那些流言蜚语，都不会因为一纸婚书而消失，反而可能变本加厉。

　　害怕吗？有一点。

　　但更多的是，一种迎战前的冷静与决心。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深闺、被动承受一切的叶家大小姐了。她是即将成为昭勇将军夫人、定北侯府未来女主人的叶清沅。她必须学会面对这些，也必须拥有保护自己、乃至在未来帮助他的能力。

　　她走回书案前，重新拿起那份嫁妆清单。目光却落在了清单末尾，她自己添上去的几项——除了常规的田产铺面、金银首饰、书籍字画外，还有她私下整理抄录的各类实用书籍（包括舆地、医药、农桑甚至少量兵法）、一些她亲手配制的常用药膏香囊、以及……那枚云纹玉佩和那些他送来的草木信物、甲片、剑穗。

　　这些，才是她真正想要带走的“嫁妆”。不是财富，而是知识、技能、记忆，以及那份历经考验的情意与信任。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竹苓惊慌的呼喊：“小姐！小姐！不好了！前院传来消息，说……说大公子在衙门里，被御史弹劾了！”

　　叶清沅心头猛地一沉。兄长？弹劾？

　　她立刻起身：“因为何事？”

　　“奴婢……奴婢没听清楚，好像……好像是说大公子在翰林院修纂前朝实录时，有什么……‘曲笔阿附’、‘有失史臣风骨’……”竹苓急得语无伦次。

　　曲笔阿附？有失史臣风骨？这罪名可大可小，往重了说，足以毁掉一个翰林清流的前程！

　　叶清沅的心瞬间揪紧。这绝不仅仅是针对兄长！这分明是有人将矛头对准了叶家，想从她最亲近的家人身上打开缺口，打击叶家，进而影响与周家的联姻，甚至……牵连周临砚！

　　果然，平静只是假象。真正的暗涌，已经开始了。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慌乱无济于事。父亲和兄长此刻定然在全力应对，周临砚那边……想必也很快会得到消息。

　　她能做什么？

　　她走到书案前，飞快地写了一张字条，折好，交给竹苓：“想办法，立刻送到永济堂孙掌柜手里。记住，要快，要隐秘。”

　　竹苓接过字条，重重点头，转身飞快地跑了出去。

　　叶清沅重新坐回椅中，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她写的不是求救信，只是将兄长被弹劾的消息，以最简洁的方式传递出去。她相信，周临砚会知道该如何处理。

　　这不是依赖。这是并肩作战的开始。

　　窗外，阳光依旧明媚，芍药开得娇艳。可叶清沅却仿佛听到了远处雷声隐隐，风雨欲来。

　　婚期未至，考验已临。

　　但她知道，这一次，她不再是一个人了。无论是面对家族的危机，还是未来的风雨，她都将与他，共同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