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砚映雪》聆乔

26、同心

　　叶清柏被弹劾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瞬间在叶府内外炸开。弹劾的罪名看似针对叶清柏个人修史时的“笔法问题”，实则句句指向叶家门风与叶承宗的教导，用意歹毒。一时间，叶府上下人心惶惶，门庭若市变为门可罗雀，往日殷勤的亲朋故旧纷纷避之不及，唯恐沾染是非。

　　叶承宗将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一夜，第二日清晨出来时，鬓边白发似乎又多了一些，但眼神却异常沉静锐利。他先是去了都察院，以父亲和同僚的身份，要求查阅弹劾的原文并当面对质；接着，又动用了多年积累的人脉，开始从翰林院内部、从前朝实录编纂的源流细节入手，寻找反驳的证据与突破口。

　　叶清沅身在深闺，却能感受到那股弥漫在整个府邸上空的凝重与压抑。母亲林氏强作镇定，指挥下人一切如常，可眼底的焦虑与疲惫却骗不了人。竹苓更是吓得脸色发白，走路都放轻了脚步。

　　就在叶府上下焦头烂额之际，事情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

　　先是几位在翰林院德高望重、素来以刚直不阿著称的老学士，联名为叶清柏辩护，出具详细考证，证明其所修部分毫无“曲笔阿附”之处，反赞其治学严谨，持论公允。接着，都察院内部，竟也有两位素来与叶承宗并无深交、甚至分属不同派系的御史，上书驳斥那弹劾的御史“捕风捉影，构陷良臣”。

　　更令人惊讶的是，向来极少对具体政务表态的永宁郡主，竟也通过宫中渠道，向陛下进言，提及自己养伤期间翻阅前朝实录，见叶翰林所修部分，对当年其父睿亲王在北境的一段战事记载尤为详实客观，并无偏颇，暗指弹劾者别有用心。

　　这几股力量汇聚起来，虽未完全平息风波，却极大地遏制了事态恶化，也为叶家争取到了宝贵的喘息与反击时间。

　　叶清沅知道，这其中必有周临砚的手笔。那些老学士、御史，甚至是永宁郡主，或许并非直接受他指使，但必然是他通过某种方式，施加了影响或提供了关键信息。他没有明火执仗地直接干预，而是巧妙地利用规则与人情，在暗中为叶家撑起了一把保护伞。

　　这比直接的武力威慑，更显手段，也更能让对手忌惮。

　　果然，那率先发难的御史见势头不对，很快改口，称自己“风闻奏事，或有失察”，请求陛下宽宥。皇帝顺势下旨，申饬其“妄言滋事”，罚俸半年，令其闭门思过。至于叶清柏，则被轻描淡写地以“修史严谨，然笔法可再斟酌”为由，训诫几句了事。

　　一场足以毁掉叶清柏前程、重创叶家的风波，就这样被消弭于无形。

　　风波过后，叶府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许多东西已经悄然改变。叶承宗对周临砚的态度，从最初的审视忌惮，变成了复杂难言的认可与倚重。他清楚地知道，若无周家在背后的周旋与支持，此次叶家绝难如此轻易过关。而周临砚处理此事的方式——沉稳、精准、不露痕迹，既保全了叶家颜面，又未授人以柄——更让他看到了这个未来女婿远超年龄的城府与能力。

　　林氏亦是感慨万千。她拉着女儿的手，叹道：“原只道武将粗豪，如今看来，周将军竟是粗中有细，思虑周全。清沅，你……或许真是选对了人。”

　　叶清沅心中温暖，却也有种沉甸甸的感觉。她知道，周临砚为她、为叶家所做的，远不止眼前看到的这些。这份情意与担当，让她感动，也让她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必须更快地成长，才能配得上他的付出，才能在未来真正与他并肩。

　　---

　　暮春时节，周临砚通过永济堂，给叶清沅送来了一件特别的“礼物”——不是金银珠宝，也不是诗书字画，而是一份誊写得工工整整的、关于京城及周边舆地、风物、重要官署、世家关系简述的册子。册子内容详实，条理清晰，显然是花费了大量心血整理而成。

　　随册子附上的纸条上，他只写了寥寥数字：“京中繁杂，略作整理，或可一观。临砚。”

　　叶清沅捧着那本尚带着墨香的册子，眼眶微热。他这是在为她进入侯府、融入京城顶尖的勋贵圈子做准备。他知道她聪慧，但也明白深闺女子对朝局世情的认知有限。他不说“我教你”，也不说“你需知道”，只是默默地将自己掌握的信息梳理出来，送给她，让她自己去看，去理解，去消化。

　　这份体贴与尊重，远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她动容。

　　她开始极其认真地研读这本册子。白天应付嫁妆礼仪等琐事，夜晚便在灯下一页页细读，遇到不解之处，便悄悄记下，偶尔兄长叶清柏来探望时，她会状似无意地提起相关话题，引兄长谈论，从中获取更深入的理解。

　　她不再仅仅是一个待嫁新娘，更像一个即将进入新战场的学生，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一切对未来有用的知识。舆地让她想象京城的格局与脉络；风物让她了解各家的喜好与禁忌；官署世家的关系网，则让她初步窥见了朝堂权力交织的复杂图景。

　　这本册子，像一把钥匙，为她打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与此同时，她也开始更加留意府中中馈之事。她主动向母亲请教管家理事、人情往来的诀窍，甚至尝试着协助母亲处理一些简单的家务。林氏起初惊讶，随即欣慰，倾囊相授。

　　叶清沅学得极快。她本就心思缜密，又有书中的理论做基础，很快便能将母亲教授的经验融会贯通。她发现，管理一个家族内宅，与研读史书兵策竟有异曲同工之妙，都需要统筹、权衡、识人、应变。

　　她的变化，落在周围人眼中，是即将出嫁的少女自然而然的成熟。只有她自己知道，这背后是怎样的决心与努力。

　　---

　　五月端午前，周临砚再次约见她。地点不在郊外，而在城中一处并不显眼、却清雅安静的茶楼雅间。这次会面，是周临砚通过叶清柏，以“商议婚事细节”为名，光明正大地安排的。

　　再见他，叶清沅的心境已大不相同。少了最初的羞涩慌乱，多了几分沉静与坦然。她今日穿了身天水碧的夏衫，清新素雅，发间只簪了支碧玉簪，越发衬得肌肤如玉，眸光清亮。

　　周临砚看着她走进来，眼中掠过毫不掩饰的欣赏。她比上次见面时，似乎更多了一种由内而外的沉静气度，像一株经了风雨、吸饱了养分、正待绽放的兰。

　　“清沅。”他起身，为她拉开座椅。

　　“周将军。”叶清沅敛衽为礼，坐下。

　　茶香袅袅，隔绝了外间的喧嚣。周临砚亲自为她斟茶，开门见山：“叶兄之事，已了。日后当无人再敢轻易以类似手段针对叶家。”

　　“多谢将军。”叶清沅真诚道谢。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周临砚看着她，“只是，经此一事，你也当明白，日后类似的风波，或许不会少。”

　　叶清沅点点头：“我知道。将军送来的册子，我看了，受益匪浅。”

　　周临砚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你喜欢便好。”他顿了顿，语气转为郑重，“清沅，嫁入侯府，并非踏入安乐窝。侯府看似显赫，内里关系盘根错节，外部更有无数眼睛盯着。母亲虽会护你，但许多事，终究需你自己面对、决断。”

　　他是在提醒她，也是信任她。他没有把她当作需要精心呵护、隔绝风雨的娇花，而是将她视为可以共同承担风雨的伙伴。

　　“将军放心，”叶清沅迎上他的目光，声音清越而坚定，“清沅虽不才，却也读过些书，明白些道理。既选择了这条路，便不会畏难。内宅之事，我当尽力学习，谨慎处置；外间风波，虽不能为将军分忧前线，却也愿尽己所能，不成为将军拖累，若有可能……或也能为将军守住后方一二。”

　　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既有女子的柔韧，也有不输男儿的担当。

　　周临砚心中震动，凝视着她。眼前的女子，一次次地超越他的预期。她不仅懂他，理解他，更在努力地让自己变得强大，足以与他并肩。

　　“好。”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如同立春那日，“那么，从今日起，我们便是真正的‘同心’了。”

　　叶清沅将手放入他的掌心，这一次，没有丝毫犹豫。两只手紧紧交握，温度相融，力量相汇。

　　“同心同德，风雨共担。”她轻声回应。

　　窗外，午后的阳光透过竹帘，在室内洒下斑驳的光影。茶香氤氲，时光静好。

　　这一刻，没有轰轰烈烈的誓言，没有惊天动地的承诺。只有两颗在风雨中彼此确认、彼此靠近的心，在平静的茶香里，许下了最郑重的约定。

　　前路依然漫长，暗涌从未停歇。

　　但从此以后，他们将不再是孤独的个体。

　　他们是同盟，是伴侣，是即将携手共度一生的——同心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