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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试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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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过后,天气一日热过一日。蝉声初起,浓荫匝地,京城进入了盛夏。
叶清沅的婚事筹备,已进入最繁琐细致的阶段。嫁衣由宫中尚服局最好的绣娘带着十数名助手日夜赶制;各式头面首饰,从内务府特赐的到侯府精心采买的,一一试戴选定;陪嫁的丫鬟仆妇也需仔细挑选教导。林氏忙得脚不沾地,叶清沅自己也常常要从早忙到晚,应对各种琐事与教导。
然而,在这片忙碌与喜庆的表象之下,叶清沅并未放松对自己的“打磨”。周临砚送来的那本册子,她已翻来覆去看了数遍,结合兄长偶尔的谈论与母亲的教导,对京城权力格局、世家关系、乃至侯府内部可能存在的复杂情况,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她知道,定北侯府并非铁板一块。老侯爷周震山威重,侯夫人沈氏精明,但府中尚有几位姨娘(皆是早年所纳,如今已无宠),各有子女;周临砚还有两位庶出的兄长,一位在边关任中层将领,一位在京畿大营挂职,关系不远不近;另有几位出嫁的姑奶奶,各有姻亲故旧。偌大的侯府,人口众多,利益交织,她这个即将入门的新妇,必然会受到各方审视,甚至试探。
她不再是那个只需在叶府后宅读书抚琴的大小姐。她即将成为侯府的世子夫人,未来的女主人。她需要展现的,不仅仅是温婉贤淑,更要有识人之明、理事之才、以及……不容侵犯的威严。
机会,比她预想的来得更快。
这日,林氏带着叶清沅,前往城东的宝华寺,为婚事做最后一场重要的法事祈福。宝华寺香火鼎盛,尤其受高门女眷青睐。法事庄重繁琐,持续了近两个时辰。结束后,母女二人在寺中专供贵客歇息的精舍稍作休息,用了些素斋。
正欲打道回府时,精舍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喧哗的女子说笑声。声音由远及近,竟是不避不让地朝着她们这间精舍而来。
竹苓机警,立刻出去查看,不多时回来,脸色有些不好看,低声道:“夫人,小姐,是……是定北侯府的三小姐,还有几位别家的小姐,像是刚上完香,听说夫人和小姐在此,特意过来……打个招呼。”
定北侯府的三小姐?周临砚的庶妹,周临月?
叶清沅与母亲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丝凝重。这位三小姐她们早有耳闻,生母是侯府一位颇有手腕的柳姨娘,自幼娇养,性情颇有些骄纵。在此地“偶遇”,只怕不是简单的打招呼。
林氏定了定神:“请她们进来吧。”
门帘掀开,当先进来一位身着榴红遍地金襦裙的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容貌娇艳,眉眼间带着一股掩不住的傲气与娇纵,正是周临月。她身后跟着三四位年龄相仿、衣着光鲜的闺秀,皆是京城勋贵或官宦人家的小姐。
周临月目光在室内一扫,掠过林氏,直接落在了叶清沅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才屈膝行了个不甚标准的礼:“这位便是未来的嫂嫂吧?临月有礼了。这几位都是我的闺中好友,听说叶夫人和叶姐姐在此,便一同过来拜见。”
她语气听着还算客气,但那“未来的嫂嫂”几个字,刻意咬得重了些,眼神里也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林氏眉头微蹙,叶清沅却已盈盈起身,还了一礼,姿态优雅标准,无可挑剔:“三小姐有礼,诸位小姐有礼。”她声音清柔,不疾不徐,既不失礼,也未见丝毫怯场。
周临月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她原以为这叶家小姐不过是个深闺养出的、只知诗书的木头美人,没想到气度竟如此从容。
“早闻叶姐姐才名,今日一见,果然……”周临月拖长了调子,目光在叶清沅简素的衣着上扫过,“……清新脱俗。”
这话听着像是夸奖,细品却带着几分讥诮,暗示叶家清贫,上不得台面。旁边几位小姐也配合地掩口轻笑。
林氏脸色沉了下来。叶清沅却神色不变,只微微笑道:“三小姐谬赞。清沅才疏学浅,不过识得几个字罢了。倒是三小姐爽朗活泼,令人见之忘俗。”
她四两拨千斤,既谦逊,又将话题轻轻拨回,还暗指周临月举止不够矜持。
周临月被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她旁边一位穿着鹅黄衣衫的小姐见状,笑着插话道:“听说叶姐姐诗作极好,那首‘愿借东君三分力’,连皇后娘娘都夸赞呢。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请叶姐姐即兴赋诗一首,也让我等开开眼界?”
这是明显的刁难了。佛门清净地,又是在这种“偶遇”场合,哪有即兴作诗的道理?分明是想看叶清沅出丑,或是让她难堪。
林氏正要开口婉拒,叶清沅却已从容答道:“佛门净地,以虔诚为要,诗词小道,不敢在此卖弄。况且诸位小姐皆是慧心妙质,清沅岂敢班门弄斧?”
她将“佛门净地”抬出,既全了礼数,又堵住了对方的嘴,还顺势捧了对方一下,滴水不漏。
那鹅黄衣衫的小姐讨了个没趣,撇了撇嘴。
周临月却不甘心,眼珠一转,又道:“说起来,我二哥最是敬佩有才学的女子。叶姐姐日后嫁入侯府,想必能与二哥琴瑟和鸣,谈诗论赋了?只是我二哥性子急,最不耐烦那些文绉绉的长篇大论,叶姐姐到时可要担待些。”
这话更是夹枪带棒,既暗示叶清沅只会死读书,与周临砚性情不合,又暗讽她将来可能不受夫君待见。
林氏气得手都有些抖了。这还没过门呢,小姑子就这般当面刁难,将来还了得?
叶清沅心中微冷,面上却依旧带着得体的浅笑,眸光清亮地看向周临月:“三小姐说笑了。周将军文武双全,胸有丘壑,清沅亦是心向往之。至于性情是否相合……”她顿了顿,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婚姻大事,结两姓之好,重在彼此尊重,同心同德。清沅虽愚钝,却也知晓这个道理。想来将军与侯爷、夫人,亦是此意。”
她将“侯爷、夫人”抬出,既点明了这桩婚事是两家长辈首肯、皇帝赐婚,轮不到她一个小姑子置喙;又表明自己通晓事理,非无理取闹之人。
周临月被噎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她没想到这叶家小姐看着温婉,言辞竟如此犀利,句句在理,让她无从反驳。旁边几位小姐也看出气氛不对,不敢再帮腔。
场面一时有些僵冷。
就在这时,精舍外传来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仪的女声:“月儿,你在此做什么?”
门帘再次掀起,一位身着檀色福纹长褙子、头戴赤金头面、气质雍容华贵的中年夫人在丫鬟簇拥下走了进来,正是定北侯夫人沈氏。
周临月脸色一变,慌忙上前行礼:“母亲。”
那几位小姐也连忙行礼问安。
沈氏淡淡扫了女儿一眼,目光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责备,随即转向林氏和叶清沅,脸上已换了和煦的笑容:“叶夫人,叶小姐,本是不想打扰你们清静,听说月儿不懂事,在此叨扰,特来看看。”
林氏连忙起身见礼,叶清沅也紧随其后,礼数周全。
沈氏亲手扶起林氏,又拉着叶清沅的手,仔细看了看,笑道:“好孩子,让你受委屈了。月儿年纪小,被我惯坏了,说话没个轻重,你莫要与她一般见识。”
这话明着是责备女儿,实则是替周临月道歉,也给足了叶家面子。
叶清沅垂眸,温顺道:“夫人言重了。三小姐天真烂漫,心直口快,清沅怎会介意。”
沈氏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光芒。这叶家小姐,果然是个明白人。有气度,有分寸,懂得进退,更难得的是这份沉稳。
她又与林氏说了几句客气话,便带着一脸不情愿的周临月和那几位小姐离开了。
精舍内重新恢复了安静。
林氏长长舒了口气,拉着女儿的手,又是心疼又是骄傲:“清沅,你今日……应对得极好。”
叶清沅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背,神色平静:“母亲放心,女儿心中有数。”
她知道,今日这场“偶遇”,绝非偶然。恐怕是那位柳姨娘或是府中其他想看热闹的人,撺掇了周临月前来试探。而侯夫人沈氏的及时出现,也未必真是“巧合”。
这是一次小小的“试锋”。既是周临月对她的试探,或许……也是侯府某些人对她这位未来世子夫人的一次暗中观察。
结果,她算是平稳过关。不仅未露怯,反而展现出了足够的镇定、智慧与气度。
回府的马车上,林氏犹自后怕:“那周家三小姐,小小年纪,心思竟这般……将来你入了侯府,与这些人相处,可要万分小心。”
叶清沅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轻轻“嗯”了一声。
小心是自然的。但仅仅小心,还不够。
今日之事,让她更清楚地认识到未来环境的复杂。她不能永远依靠周临砚的保护,也不能指望侯夫人每次都恰好解围。她必须自己立起来,拥有足以让人不敢轻易挑衅的底气与手腕。
这份底气,来自于她的品性、才学、见识,也来自于她即将拥有的身份,更来自于……她与周临砚之间那份共同经历风雨、彼此确认的“同心”。
试锋已过,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
但她无所畏惧。
因为从她选择这条路开始,她就知道,自己必将踏过荆棘,走向那属于他们的、开满鲜花的未来。
而今日这场小小的交锋,不过是那漫长路途中,第一道需要她独自跨越的沟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