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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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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华寺的“偶遇”风波,如同一块投入叶府平静后院的石子,虽未掀起巨浪,却也荡开了一圈圈微澜。林氏越发忧心女儿嫁入侯府后的处境,私下里对叶清沅的教导愈发细致,恨不得将毕生应对内宅复杂人际的心得,一股脑儿全灌给女儿。
叶清沅认真听着,心中却另有一番思量。母亲的教诲源自传统的世家内宅经验,自然宝贵。但她隐隐觉得,自己将要面对的,恐怕不仅仅是普通的内宅纷争。定北侯府地位特殊,周临砚更是身处权力漩涡,她作为他的妻子,需要应对的,或许还有来自朝堂风向、政治倾轧的间接压力,以及更复杂的家族内外利益平衡。
她需要更广阔的视野,也需要更坚定的内核。
夏日的午后,闷热难当。蝉鸣嘶哑,树叶蔫蔫地垂着。叶清沅摒退了丫鬟,独自坐在书房临窗的榻上,手里捧着周临砚送的那本册子,目光却落在窗外被烈日炙烤得发白的庭院。
册子已翻得有些旧了,里面许多内容她几乎能背下来。京城各大世家的谱系渊源、姻亲故旧、势力消长,乃至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秘矛盾……这些信息如同拼图,在她脑海中逐渐勾勒出一幅宏大而精细的京城权力地图。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册子中关于定北侯府内部情况的简略记载——“侯爷威重,夫人精明,世子(周临砚)锐进,二爷(庶长子)沉稳,三爷(庶次子)平庸,三小姐骄纵……柳姨娘(三小姐生母)颇有手腕,与已故老夫人(周震山生母)有远亲……”
柳姨娘。周临月。
她想起那日宝华寺中,周临月眼中毫不掩饰的轻慢与挑衅。那不仅仅是少女的骄纵,更像是一种对即将到来的“新主人”的下马威,背后未必没有其生母柳姨娘的影子。
一个庶女,为何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试探未来的世子夫人?是依仗父亲宠爱?还是……侯府内部本就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对周临砚这个嫡子快速崛起感到不安的力量?
叶清沅合上册子,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封面。她需要更多的信息,也需要……建立自己的信息渠道。不能总是被动地等待周临砚传递消息,或是依赖母亲的旧有经验。
正沉思间,竹苓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神秘兮兮的兴奋,压低声音道:“小姐,永济堂那边……又递东西进来了。”
叶清沅精神一振:“拿来。”
竹苓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用普通粗布包裹的物件,递了过来。
这次不是纸条,也不是草木信物,而是一个极为小巧精致的黄铜望远镜筒,只有手掌长短,做工却异常精良,镜片透亮。望远镜下,压着一张极小的纸条。
叶清沅拿起望远镜,入手微沉,冰凉。她对准窗外远处的树梢,眯起一只眼睛看去——远处的叶片纹理、甚至一只停在枝头的蝉的薄翼,都瞬间被拉近到眼前,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
这是军中之物,而且是相当精良的军械。他送这个给她?
她放下望远镜,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
“望远可察秋毫,近观能识人心。赠卿以作消遣。临砚。”
望远可察秋毫,近观能识人心。
他是在提醒她,既要有纵观全局的眼界,也要有洞察细微的敏锐。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深宅。
这份礼物,比任何金银珠宝都更合她心意。它不仅仅是一件稀罕玩意儿,更是一种无声的鼓励与期许——他认可她的成长,也希望她走得更远,看得更清。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驱散了夏日的烦闷。叶清沅将望远镜小心收好,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清浅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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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宫中传来消息,皇后娘娘凤体彻底康健,为感念上天庇佑及众臣祈福之功,特于宫中设“消夏宴”,邀在京三品以上官员家眷入宫饮宴听戏,以示同乐。叶家自然在受邀之列。
这一次,叶清沅的心态与上次赏梅宴时已截然不同。少了忐忑与茫然,多了几分沉静与审慎。她知道,这又是一次观察与被观察的机会。经过宝华寺一事,她在京城闺秀圈中恐怕已“名声在外”,此次宫宴,必然会有更多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赴宴前,她仔细挑选了衣饰——一身雨过天青色的云锦宫装,绣着疏淡的银线缠枝莲纹,既不失贵重,又显清雅,发髻绾得简单,只戴了那支周临砚之前所赠、她极少示人的点翠蝴蝶簪并几颗莹润的珍珠。妆容亦是极淡,却恰到好处地突出了她清丽的五官与沉静的气质。
林氏看着女儿,眼中满是欣慰与骄傲,却也掩不住一丝忧虑:“今日宫中人多眼杂,你……一切小心。”
“女儿明白。”叶清沅握住母亲的手,轻轻点头。
消夏宴设在御花园临水的清音阁。时值盛夏,园中荷花盛开,碧叶连天,水榭凉风习习,倒比外间清凉许多。阁内早已布置妥当,帝后高居上首,两侧按品级设座,女眷云集,珠环翠绕,笑语嫣然。
叶清沅随着母亲落座,位置不算靠前,但也不偏。她能感受到许多视线或明或暗地投注过来,有好奇,有审视,也有来自宝华寺那几位小姐的、带着些许不服气的打量。
宴席开始,丝竹悦耳,歌舞曼妙,精致的冰碗瓜果流水般呈上,驱散了暑气。帝后心情颇佳,与近前的几位重臣家眷说笑,气氛融洽。
叶清沅安静地坐着,该举杯时举杯,该微笑时微笑,目光却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席间众人。她看到了永宁郡主,独自坐在一处,神色平静,偶尔与身边的宫女低语;看到了几位皇子妃,言谈举止皆端庄得体,却也隐隐透着各自的锋芒;她还看到了……周临月,正与几位闺秀凑在一起说笑,目光不时瞟向这边,带着几分不甘与挑衅。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皇后娘娘含笑提议,今日既为消夏,不若请诸位年轻小姐展示些清雅的才艺,不拘诗词歌舞,但求应景怡情。
这几乎是宫宴的固定环节了。几位活泼胆大的闺秀率先响应,或弹琴,或作画,或跳一段轻柔的舞蹈,赢得阵阵恰到好处的赞誉。
轮到某位尚书家的小姐时,她盈盈起身,笑道:“臣女不才,近日学了一支新曲,名为《荷风送爽》,愿为娘娘与诸位助兴。”
琴声起,清越婉转,确是一支应景的好曲。那小姐琴艺不俗,指法娴熟,引来不少赞赏目光。
然而,弹至中段,琴弦忽然“铮”地一声,发出一道不和谐的杂音!虽只是一瞬,但在场精通音律者皆能听出。
那小姐脸色微微一白,强自镇定继续弹奏,只是指法已不如先前流畅自如。
琴音终了,场面一时有些微妙。那小姐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叶清沅轻轻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她站起身,对着帝后方向敛衽一礼,声音清柔:“启禀娘娘,方才李姐姐所奏《荷风送爽》,意境清远,令人心旷神怡。只是此曲中段转换,暗合古谱中‘风过荷塘,骤雨初歇’之意,方才弦音乍变,倒有几分神似雨滴惊破水面、涟漪乍起之趣。臣女不才,近日偶读前人笔记,见有以筝拟风雨波涛之声者,愿借李姐姐琴韵余意,试以筝辅之,演绎‘骤雨初歇,荷露清圆’之景,权作补续,亦为娘娘与众位助兴。”
她这番话,不仅巧妙地将那小姐的失误解释为“意境所需”(雨滴惊破水面),更主动提出以筝相和,既解了对方的围,又展示了自己的才学与急智,姿态从容大气,令人无可挑剔。
皇后娘娘眼中露出欣赏之色,颔首道:“准。早闻叶小姐才情不凡,今日倒要一睹。”
早有宫人将一架古筝安置妥当。叶清沅端坐筝前,试了几个音,清越空灵。
然后,她指尖拨动,筝声淙淙而起。起初是零落的几个高音,清脆如雨滴乍落;随即旋律加快,如骤雨倾盆,嘈嘈切切;接着,筝音渐渐转缓,变得圆润清灵,仿佛雨后天晴,荷叶上滚动的水珠,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闪烁;最后,筝声融入一缕悠长的泛音,渐行渐远,终至无声,只余满室清凉的余韵,仿佛荷香随着晚风,悄然弥漫。
一曲终了,阁内鸦雀无声。
片刻后,皇后娘娘率先抚掌:“好!好一个‘骤雨初歇,荷露清圆’!叶小姐心思巧慧,琴筝皆通,更难得的是这份玲珑剔透的意趣!”
众人这才纷纷赞叹出声。那位李小姐更是向叶清沅投来感激的目光。
叶清沅起身谢恩,依旧姿态恭谨,不见丝毫骄矜。她退回座位,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已然不同。少了许多审视与质疑,多了几分真正的欣赏与认可。
她知道,自己今日的表现,不仅挽救了场面,更是在这京城最顶尖的贵女圈中,清晰地亮出了自己的底色——不是空有美貌的闺秀,也不是恃才傲物的才女,而是一个有急智、有担当、有雅量、更懂得顾全大局的、未来侯府女主人的模样。
宴席继续,但许多人心中都已留下深刻印象。那位叶家小姐,不容小觑。
回府的马车上,林氏拉着女儿的手,激动得眼眶发红:“清沅,你今日……真是给叶家争光了!”
叶清沅轻轻靠在母亲肩上,心中却异常平静。
争光或许有之,但她更在意的是,自己终于在这复杂的宫廷与社交场合中,成功地迈出了独立而坚实的一步。
她不再仅仅是“叶祭酒的女儿”、“周将军的未婚妻”,而是开始以“叶清沅”自己的能力和气度,赢得尊重与认可。
这是一点微光。
或许还不够明亮,但足以照亮她前行的道路,也让她更加确信,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没有错。
她有能力,也有决心,与他一同,在这风云变幻的世间,走出一条属于他们自己的、宽广而光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