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砚映雪》聆乔

29、立秋

　　盛夏的最后一丝暑气，在几场骤雨过后，被立秋的凉风悄然驱散。梧桐叶开始泛黄，早晚的风里带了飒飒的爽意。婚期渐近，九月就在眼前。

　　叶府内外，关于婚事的筹备已进入最后阶段。嫁妆一箱箱清点、装裹、贴上大红喜字；陪嫁的仆役丫鬟反复教导规矩；宫中派来的嬷嬷日日指导大婚礼仪，一丝不苟。连空气中，仿佛都浮动着一种紧张而喜庆的尘埃。

　　叶清沅的日子，被无数琐碎的细节填满。试穿最后一次修改妥帖的嫁衣，沉重的翟冠压得脖颈发酸；记忆繁复到令人头晕的婚礼流程与祭祀步骤；熟悉未来侯府中主要仆役的名单与职司；甚至还要学习一些简单的、作为宗妇需要主持的祭祀礼仪。

　　疲惫是实实在在的。但她的心，却像这秋日的天空，越来越高远，越来越澄澈。那些琐碎与疲惫，像是淬炼的火焰，将她心中最后一丝属于少女的彷徨与柔弱焚尽，锻打出的，是一种更为坚韧沉静的质地。

　　这日午后，宫中嬷嬷终于结束了今日的教导，行礼退下。叶清沅揉了揉发胀的额角，示意竹苓去取些清心宁神的茶来。

　　竹苓应声去了，不多时却空着手回来，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神色，像是激动，又像是难以置信。

　　“小姐……”她声音压得极低，还有些发颤，“后角门……有人递话，说……说想见您一面。”

　　叶清沅心中一动：“谁？”

　　“是……是永宁郡主身边的嬷嬷。”竹苓的声音更低了，“说郡主想私下见您一面，就在今日酉时，城西的静心庵后园。”

　　永宁郡主？私下见她？

　　叶清沅微微蹙眉。她与永宁郡主并无私交，仅有宫宴上那一次间接的“援手”之缘。郡主为何要在此时，以如此隐秘的方式约见她？

　　“郡主可曾说了缘由？”叶清沅问。

　　竹苓摇头：“没有，只说是‘有要事相商’，务必请小姐拨冗一见。还说……此事关乎小姐日后，望小姐慎重。”

　　关乎日后？

　　叶清沅沉吟片刻。静心庵是皇家敕建的女庵，香火不旺，颇为清静，后园更是僻静无人。郡主选择那里，显然是为了避人耳目。

　　去，还是不去？

　　直觉告诉她，这不是鸿门宴。永宁郡主身份特殊，性情爽利，在宫中“意外”时曾出手相助，后来更是在叶清柏被弹劾时间接帮过忙。她若要对自己不利，实在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更重要的是，“关乎日后”这四个字，让她无法忽视。她即将踏入的，是一个远比叶府复杂得多的环境，任何可能影响未来的信息，都值得冒险一听。

　　“替我准备一套寻常衣物。”叶清沅做出了决定，“要不起眼的。另外，让赵嬷嬷那边想想办法，安排我从偏门出去，要快，要隐秘。”

　　竹苓虽有些担忧，但见小姐神色坚定，也不敢多言，连忙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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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酉时初刻，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叶清沅穿着一身半旧的藕荷色布裙，头发简单绾起，罩着竹苓找来的青色头巾，像个小户人家的女儿，悄无声息地从叶府一处极少使用的偏门溜出，坐上了一辆早已等候在巷口的、毫不起眼的青布小车。

　　马车在渐浓的暮色中穿行，最终在城西静心庵后一条僻静的小巷停下。一个穿着灰色比丘尼服饰、面容沉静的中年尼姑已等在巷口，见了叶清沅，也不多话，只合十一礼，便转身引路。

　　穿过庵堂侧边一道小门，绕过几重殿宇，便来到一处极为幽静的后园。园中古木参天，暮色中更显寂寥。一座小小的六角亭子半掩在竹丛之后，亭中已有一人负手而立。

　　那人同样穿着素净的常服，月白色的衫子，墨发只用一根玉簪松松绾起，背影挺秀，正是永宁郡主。

　　引路的尼姑悄无声息地退下，园中只剩她们二人。

　　叶清沅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在亭外几步处停下，敛衽行礼：“臣女叶清沅，见过郡主。”

　　永宁郡主转过身来。暮光中，她面容清减，眼神却明亮锐利，少了几分宫宴上的冷肃，多了几分审视与探究。她上下打量了叶清沅一番，才开口道：“不必多礼。冒昧相邀，叶小姐肯来，倒是有胆色。”

　　“郡主相召，不敢不来。”叶清沅垂眸道，“不知郡主有何吩咐？”

　　永宁郡主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示意她进亭坐下。石桌上已备了一壶清茶，两只素杯。

　　“吩咐谈不上。”永宁郡主亲自斟了茶，推给叶清沅一杯，“只是想在你出阁前，与你说几句话。”

　　叶清沅双手接过茶盏：“郡主请讲。”

　　“你可知，我为何在宫宴上帮你？”永宁郡主啜了一口茶，开门见山。

　　叶清沅摇头：“臣女不知。只知郡主大恩，清沅铭记在心。”

　　“不全是为了你。”永宁郡主淡淡道，“那日之事，明摆着是有人想一石二鸟，既伤了你，让周临砚方寸大乱，又能让我在皇后娘娘宴席上出丑，甚至可能牵连更深。我出手，一是看不惯那些阴私手段，二也是……不想让人将手伸到我身上。”

　　她顿了顿，看向叶清沅：“你可知，背后是谁？”

　　叶清沅心中一凛，迎上郡主的目光：“郡主可是……查到了什么？”

　　永宁郡主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查到了些蛛丝马迹。指向的人，倒也不出所料。与冯其昌案背后，恐怕是同一拨人，或者说……有共同的利益牵扯。”

　　她没有说出具体是谁，但叶清沅已能猜到几分。无非是那些忌惮周临砚崛起、或与周家、叶家有旧怨的势力。

　　“郡主今日见臣女，是想提醒臣女这些？”叶清沅问。

　　“提醒？”永宁郡主放下茶盏，“这些事，周临砚想必早已心里有数，也自有应对。何需我来提醒？”

　　她看着叶清沅，目光变得深邃：“我是想告诉你，嫁入定北侯府，嫁给周临砚，你要面对的，远不止是内宅的勾心斗角。朝堂的风，后宫的云，边关的沙，都可能化作暗箭，射向你，射向他，射向你们未来的家。”

　　叶清沅静静听着，神色未变。

　　“周临砚是柄利剑，锋芒太盛，注定会引来无数忌惮与算计。他如今能护着你，可刀剑总有疏漏之时。”永宁郡主语气缓了缓，“你是个聪明人，宫宴上我已见识过。但聪明还不够。你需要有自保之力，更需要有……与他并肩而立、甚至在某些时候，能为他遮挡风雨的觉悟与能力。”

　　这话说得极其直白，甚至有些残酷。但叶清沅听得出，这并非恶意，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坦诚与……期许。

　　“郡主……”叶清沅缓缓开口，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清沅明白。既已做出选择，便不会退缩。将军在前披荆斩棘，清沅虽力薄，也愿尽力守好后方，不使他为内宅之事分心。若真有风雨袭来……”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清沅虽不敢比肩郡主英姿，却也愿学那院中青竹，看似柔弱，风来之时，自有韧性。”

　　永宁郡主眼中闪过一丝激赏。她没有看错人。这叶家小姐，不仅聪慧，更有一种深植于骨子里的坚韧与清醒。不像那些被富贵锦绣迷了眼、只知争宠弄权的庸脂俗粉。

　　“好。”永宁郡主点了点头，“记住你今日的话。我今日见你，一是想看看周临砚选中的人，究竟是何模样；二也是……送你一份‘嫁妆’。”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蓝皮线装的册子，放在石桌上。

　　“这册子里，是我这些年，在京中、在宫中、乃至早年在边关，所见所闻所记的一些人、一些事、一些……或许有用的关系与门路。未必全对，也未必适用于所有情况，但关键时刻，或许能帮你分辨一二，少走些弯路。”

　　叶清沅震惊地看着那本册子。这份“嫁妆”，比任何金银珠宝都贵重千百倍！这是永宁郡主多年积累的见识与人脉，是她对这个复杂世界的深刻认知！

　　“郡主，这……太贵重了，清沅受之有愧……”

　　“拿着吧。”永宁郡主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我欣赏有胆色、有头脑的女子。周临砚那小子……眼光不错。这册子，就当是我替我那早逝的兄长（指睿亲王），关照一下他欣赏的后辈吧。”

　　她站起身，望向园外渐沉的暮色：“天色不早，你该回去了。记住，今日之见，你知我知。”

　　叶清沅起身，郑重地向永宁郡主行了一个大礼：“郡主厚赐，清沅永志不忘。”

　　永宁郡主挥了挥手，示意她离开。

　　叶清沅收起那本册子，贴身藏好，再次行礼，转身随着不知何时又出现在园门处的引路尼姑，悄然离去。

　　暮色四合，静心庵后园重归寂静。

　　永宁郡主独自站在亭中，望着叶清沅消失的方向，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低语道：“兄长，你当年看中的那棵苗子，如今……真的长成了。只盼他与她，能走得比我们那时……更顺遂些吧。”

　　秋风起，竹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着这声无人听见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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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府的马车上，叶清沅紧紧握着怀中那本尚带余温的册子，心潮起伏。

　　永宁郡主的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心中最后一丝对婚后生活不切实际的幻想。前路注定荆棘密布，危机四伏。

　　但郡主的认可与赠予，又像是一盏灯，照亮了前路，也给了她更充足的底气与准备。

　　她不是一个人。

　　有与她“同心”的周临砚在前开路，有永宁郡主这样意料之外的助力在旁指引，更有她自己日益清晰的决心与正在增长的能力。

　　立秋之后，便是收获的季节。

　　而她，已经准备好，去迎接属于她的、充满挑战却也蕴藏无限可能的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