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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暗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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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云清观归来,又过了数日。
叶清沅的心境,却比去之前更添了几分纷乱。周临砚的名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一圈圈荡开,搅动了十六年来一池静水的深闺岁月。她开始不自觉地在父亲与兄长偶尔的谈话中,捕捉“定北侯”、“北境”、“小侯爷”之类的字眼;在母亲与女眷们闲聊时,留意是否有关于年轻武将的议论。
然而,一切如常。叶府依旧是那个规矩森严的叶府,京城也依旧是那个繁华有序的京城。周临砚这个名字,仿佛只是她臆想出的一个幻影,除了她自己和竹苓,无人知晓,更无人提及。
这天午后,兄长叶清柏难得休沐在家。叶清柏年长清沅三岁,已在翰林院任庶吉士,是年轻一辈中有名的才子,性情端方,与父亲一脉相承。兄妹俩感情尚可,只是叶清柏忙于前程,又恪守着男女有别的礼数,与妹妹交谈的机会并不多。
叶清沅正在书房替父亲整理一些旧日书稿,叶清柏走了进来,见妹妹在,便温和地问了几句起居。
闲谈间,叶清沅的心跳微微加速。她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哥哥近日在翰林院,可听到些什么边关的趣闻?我前日读了些边塞诗,倒觉得那边风光与京城大不相同。”
叶清柏有些意外地看了妹妹一眼。他这妹妹向来只关心闺阁诗词、女红琴艺,怎的忽然问起边关之事?但他并未深想,只当妹妹是读书读得杂了,便道:“边关苦寒,战事凶险,哪有什么趣闻。倒是近日北境安稳,几位戍边的将军轮值回京述职的不少。”
叶清沅捏着书页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依旧平静:“哦?都有哪些将军?可是……定北侯府上那位?”
她问得极轻,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叶清柏却摇了摇头:“定北侯周老将军镇守北境多年,劳苦功高,只是年事渐高,近年多是副将代行职责。至于小侯爷周临砚……”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以为然的矜持,“三年前倒是以武状元身份去了北疆,听说立了些战功。只是此人行事……过于张扬不羁,在京中旧友不多,此番回京,也少见他走动。”
叶清沅的心沉了沉。“张扬不羁”四个字从兄长口中说出,带着明显的贬义。在叶家这样的清流门第看来,不守规矩、特立独行,便是最大的不是。
“是么……”她低低应了一声,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
叶清柏并未察觉妹妹的异样,继续道:“武将之家,难免粗豪些。只是我们读书人,当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本,那些匹夫之勇,终究落了下乘。”他这话带着年轻文官特有的清高,也是对妹妹隐晦的教导。
叶清沅没有反驳,只是安静地点头。兄长的话,像是给那个明亮不羁的身影蒙上了一层世俗评判的灰纱。她心中那点隐秘的、带着叛逆色彩的悸动,在家族价值观的映照下,显得愈发不合时宜,甚至……有些羞耻。
她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
然而,这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在高门大户里,主人身边下人的嘴,往往是最难管束的。
竹苓有个同乡的小姐妹,在叶府大厨房当烧火丫头,叫杏儿。两人年纪相仿,偶尔得了空,会凑在一起说些悄悄话。竹苓本是个嘴严的,但那日云清观竹林之事,实在太过惊心动魄,又无人可说,憋得久了,那日与杏儿在后巷碰见时,见她关切询问自己为何近日心神不宁,竹苓一个没忍住,便压低声音,含混地提了几句“陪小姐去上香,在后山险些冲撞了贵人”,又赶忙叮嘱千万不能说出去。
杏儿当时拍着胸脯保证,转头却在厨房帮工时,与另一个相好的丫鬟嘀咕:“……竹苓姐姐陪着大小姐,怕是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人呢,回来魂都丢了似的。”
这话几经辗转,添油加醋,待到传入叶府管事嬷嬷耳中时,已变成了“大小姐在云清观后山私会外男,丫鬟都瞧见了”。
管事嬷嬷姓赵,是叶夫人林氏从江南带来的陪嫁,掌管内宅仆役,最是精明严厉,也最得林氏信任。她听得这风言风语,心头一凛。事关大小姐清誉,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未敢立刻禀报夫人,怕若是误会反倒惊扰,只暗自留了心,不动声色地敲打约束了下人,尤其盯紧了竹苓,又寻了个由头,将多嘴的杏儿调去了浆洗房,远离了内宅核心。
这些暗地里的波澜,叶清沅浑然不觉。她只是觉得,竹苓近日似乎格外沉默谨慎,而院子里的婆子丫鬟们,看她的眼神偶尔会有些闪烁。她只当是自己心神不宁多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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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定北侯府的书房里,气氛却有些凝滞。
周临砚站在父亲面前,背脊挺直如松,脸上惯有的慵懒笑意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锐利。
“查清楚了?”周震山坐在太师椅上,手指敲着扶手,目光如电。
“是。”周临砚言简意赅,“西市那几家粮铺,背后是户部侍郎李大人的小舅子在操控。北境军粮配额屡被克扣拖延,转运途中损耗异常,线索都隐隐指向他。李侍郎……是二皇子侧妃的亲舅舅。”
周震山冷哼一声,眼中寒光闪烁:“手伸得够长。边关将士的卖命粮也敢动。”他看向儿子,“你待如何?”
周临砚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证据已有七分。儿子想,李侍郎那位小舅子,近日生意做得太顺,该遇到点‘意外’了。比如,仓库失火,账目不清,或是……惹上些不该惹的江湖人。”
他没有说具体怎么做,但周震山听懂了。这不是朝堂上引经据典的弹劾,而是更直接、更不留痕迹的方式。以周临砚在北境三年经营的人脉和手段,让一个倚仗姐夫权势的商贾吃点哑巴亏,并非难事。
“注意分寸。”周震山沉声道,“敲山震虎即可,莫要打草惊蛇,更别留下把柄。陛下年事已高,几位皇子……哼。”
“儿子明白。”
正事谈完,周震山面色稍缓,打量了几子一眼,忽然道:“你回京也有些时日了,整日不是练武就是查这些乌糟事,也该出去走动走动。你母亲替你相看了几家……”
“父亲。”周临砚打断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北境未靖,儿子暂无成家之念。何况,京中这些闺秀……”他顿了顿,没说下去,但未尽之意显而易见——他看不上那些被规矩束缚得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名门淑女。
周震山瞪他一眼,却也知道这个儿子主意大,逼不得,只好摆摆手:“随你!只是你年纪也不小了,自己掂量着!”
周临砚行礼退出。走出书房,午后阳光正好,他却觉得这侯府的高墙有些压人。比起北境辽阔的天地,这里的庭院再大,也是笼子。
周安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低声道:“少爷,叶府那边……”
周临砚脚步未停:“说。”
“叶小姐似乎一切如常,只是……叶府内宅近日似乎有些微词,关于云清观那日的。不过被管事的压下去了,未曾传到叶夫人耳中。”
周临砚眉头微蹙。他料到叶府规矩大,却没想到一点风吹草动也能起波澜。那位叶小姐,怕是处境不易。
“知道了。”他淡淡道,“让人留意着,若有人想借机生事,不必客气。”
“是。”周安应下,犹豫了一下,又道:“还有一事……三日后,靖王府设宴,庆贺小世子周岁。帖子送来了,侯爷的意思是,让您代府里出席。”
靖王是今上幼弟,地位尊崇,他的宴席,京中稍有头脸的人家都会去。这也是个交际的场合。
周临砚本欲推辞,转念一想,却点了点头:“好,我去。”
周安有些意外,自家少爷向来不耐烦这些应酬。
周临砚没有解释。他只是忽然想起,以叶承宗的官职和清流身份,叶家或许……也会在邀请之列?
这个念头来得毫无缘由,却让他决定走这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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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府,栖梧院内。
叶清沅正对着一本摊开的《诗经》发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诗句清晰,她却读不进去。
母亲午后过来,看似闲谈,实则委婉地提醒了她几句“女子贞静为本”、“人言可畏”,又提起李家三郎秋闱文章做得如何出色,李夫人如何和气。
叶清沅听懂了母亲的弦外之音。那竹林偶遇,终究是留下了痕迹。虽然母亲未必知道具体是谁,但已足够引起警觉,要加快为她定下亲事的步伐了。
她感到一种无形的网正在收紧。家族的责任,父母的期望,世俗的眼光,像一道道枷锁,将她推向那条既定的、安稳却沉闷的道路。
而那条路上,没有纵身跃下的玄衣,没有舞动竹枝的矫健身影,没有明亮不羁的笑容。
心底那点不甘,如同石缝中挣扎的草芽,微弱却顽固。
就在这时,竹苓轻轻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张精致的帖子:“小姐,夫人让送过来的。靖王府小世子周岁宴的请帖,三日后,夫人说带您一同去。”
靖王府?叶清沅接过帖子。这样的王府宴席,女眷云集,是展示家风、相看姻亲的绝佳场合。母亲带她去,用意再明显不过。
她应该感到紧张,或者至少该想想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可此刻,她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是——那样的场合,武将之家,是否也会出席?
会不会……见到他?
这想法让她心头一悸,随即又涌上一阵自嘲。见到了又如何?众目睽睽之下,难道还能上前说话不成?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她将请帖轻轻放在案上,目光投向窗外。暮色渐浓,天边最后一抹霞光正在褪去,庭院里精致的亭台楼阁渐渐模糊成一片黯淡的轮廓。
山雨欲来之前的平静,往往最是压抑。而暗流,已在平静的水面之下,汹涌汇聚。
叶清沅不知道,三日后那场觥筹交错的宴会,将会把她平静的生活,推向一个始料未及的方向。
周临砚也不知道,自己一时兴起决定的赴宴,将会揭开怎样一连串的波澜。
命运的齿轮,在无人预见的角落,再次悄然契合,缓缓转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