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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惊变 ...

  •   靖王府的周岁宴,排场极大。

      王府坐落在京城最繁华的安仁坊,朱门高墙,石狮威严。还未到申时,门前已是车马如龙,衣着光鲜的仆从穿梭引路,道贺声、寒暄声不绝于耳。

      叶家的马车在偏门外停下,自有王府管事娘子前来迎接。林氏今日特地穿了件宝蓝色缠枝莲纹的褙子,戴了整套赤金头面,端庄中不失贵气。叶清沅则是一身浅碧色织锦襦裙,外罩月白绣折枝玉兰的薄氅衣,乌发绾成涵烟髻,只簪了一支点翠蝴蝶簪并两朵珍珠珠花,清丽绝伦,又不过分招摇。

      母女二人在管事娘子的引导下,穿过层层院落,往设宴的花厅走去。一路上,但见亭台楼阁无不精巧,假山流水错落有致,奇花异草点缀其间,比之叶府的雅致,更多了几分皇家的富丽与气派。

      宴席设在临水的大花厅里,女眷在东厅,男宾在西厅,中间以十二扇紫檀木嵌琉璃的大屏风相隔,既能分隔内外,又不完全阻隔视线与声息。此刻东厅内已是珠围翠绕,香风阵阵,各家夫人小姐们按照身份亲疏各自落座,或低声叙话,或矜持微笑。

      林氏带着叶清沅向几位相熟的夫人见了礼。叶清沅始终微微垂首,举止娴雅,应答得体,赢得几位夫人暗暗点头。她能感受到许多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欣赏,有打量,也有年轻闺秀间不易察觉的比较。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心却有些飘忽。

      目光偶尔会不受控制地飘向那扇巨大的屏风。琉璃隐约透出西厅晃动的身影与模糊的人声,她极力想分辨出什么,却徒劳无功。

      宴席开始,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丝竹之声悠扬悦耳。靖王妃抱着粉雕玉琢的小世子出来受了众人贺喜,气氛更是热烈。叶清沅随着众人举杯,浅尝辄止,心思却全然不在眼前的觥筹交错上。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按照惯例,此时主家会安排一些助兴的节目。果然,靖王拍了拍手,朗声笑道:“今日犬子周岁,承蒙诸位赏光。光是饮酒未免乏味,听闻周小侯爷刚从北境归来,身手了得,不知可否让我等开开眼界,见识见识边关儿郎的英姿?”

      这话一出,东厅的女眷们也都安静下来,好奇地望向屏风方向。靖王点名周小侯爷,既是对定北侯府的看重,也是有意让这场宴会更多些热闹。

      屏风那边静了一瞬,随即传来一个清朗含笑的男声:“王爷有命,敢不从耳?只是宴席之上,舞刀弄枪未免煞风景。听闻王府花园中有一方碧波池,池畔空地尚可,不若在下献丑,为诸位演练一套北境军中常用的拳法,权当为小世子庆贺,如何?”

      声音透过屏风传来,略有些失真,却依旧带着那股熟悉的、洒脱不羁的调子。

      叶清沅握着玉箸的手指,骤然收紧。

      是他。

      他真的在这里。

      心口像是被什么猛地撞了一下,咚咚直跳。她几乎能想象出他说这话时,嘴角微挑、眼中带笑的模样。

      靖王抚掌大笑:“好!如此甚好!诸位,可愿移步园中一观?”

      主人发话,宾客自然无有不从。众人纷纷起身,在仆役的引导下,往王府后花园行去。

      叶清沅跟在母亲身边,随着人流移动。她垂着眼,努力让自己的步伐保持平稳,耳中却嗡嗡作响,全是自己鼓噪的心跳声。

      碧波池畔,早已清理出一片空地,四周挂起了明亮的灯笼,照得如同白昼。宾客们围拢过来,男宾在前,女眷略靠后些,但也都能看清场中情形。

      叶清沅站在母亲侧后方,抬眼望去。

      周临砚已站在空地中央。他换了一身便于活动的玄色劲装,与花灯节那夜相似,却似乎更衬得他肩宽腿长,英气逼人。墨发依旧用那根乌木簪束起部分,余下散在肩头。灯笼的光芒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照得他眉目愈发清晰深刻。他神色从容,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对着四周宾客抱拳一礼。

      “献丑了。”

      话音落,他身形一动。

      没有繁复的起手式,也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是最基础的马步、冲拳、踢腿、格挡……动作简洁、迅猛、有力,每一拳每一脚都带着破风之声,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那是千锤百炼、在实战中淬炼出的杀人技,此刻被他演练出来,却奇异地兼具了力量的美感与韵律。

      没有竹枝的灵动飘逸,只有最纯粹、最直接的刚猛与悍厉。

      场中一片安静,只余下他衣袂破空的猎猎声响,以及拳脚带起的风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男宾们看得目不转睛,暗自喝彩;女眷们则大多以扇掩面,或惊讶,或羞怯,或敬畏地偷眼瞧着。

      叶清沅忘记了矜持,忘记了周围的目光。她怔怔地看着场中那个腾挪闪转的身影,看着他额角渐渐渗出的汗珠在灯光下晶莹闪烁,看着他专注而锐利的眼神,看着他动作间贲张的力量与流畅的线条……

      那是与她十六年来所认知的、文质彬彬的男性世界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存在。强悍,野性,充满了最原始的生命力与征服感。

      她的脸颊微微发烫,心跳得厉害,一种陌生的、带着战栗的悸动从心底蔓延开来。她忽然明白了兄长所说的“张扬不羁”是什么意思,也忽然理解了为何这样的人,会与叶家这样的门风格格不入。

      可正是这种“格格不入”,此刻却像磁石一样牢牢吸住了她的目光,让她无法移开。

      一套拳法很快打完。周临砚收势而立,气息微喘,胸膛微微起伏,玄色劲装被汗浸湿了些,更贴身形。他再次抱拳,朗声道:“雕虫小技,贻笑大方了。”

      场中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喝彩。靖王更是大笑上前,拍着他的肩膀连声称赞。

      周临砚含笑应对着,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女眷这边。他的视线在人群中掠过,很快便捕捉到了那个穿着浅碧色衣裙、站在一位端庄夫人身后的身影。

      她正望着他,眼神怔忪,忘了掩饰,忘了规矩,就那么直直地看着。灯火映在她清澈的眸子里,像是落入了星子。

      四目相对。

      叶清沅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回过神,仓促地垂下眼帘,脸颊瞬间红透,连耳根都烧了起来。她慌乱地侧过身,假装去看池中的倒影,心脏却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看见她了。他一定看见她了。

      周临砚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随即自然地移开目光,继续与靖王寒暄。只是方才那一瞥,少女惊惶羞怯的模样,已清晰地印入眼底。

      宴席继续,众人回到花厅。只是经此一事,气氛更加活跃,议论的中心也难免围绕这位年轻俊朗、身手不凡的小侯爷。

      叶清沅食不知味。方才那短暂的对视,如同一点火星落入干柴,将她心底那些压抑的、纷乱的情绪瞬间点燃。她坐立不安,又不敢表露分毫,只觉得这宴席漫长无比。

      好不容易熬到宴席将散,宾客们陆续起身告辞。林氏也与几位夫人道别,准备离开。

      就在她们随着人流走出花厅,行至一处回廊转角时,斜刺里忽然快步走出一个人,似乎喝多了酒,脚步虚浮,直直朝着叶清沅撞来!

      事出突然,叶清沅正心神不宁,猝不及防,眼看就要被撞上。林氏惊呼一声,却已来不及拉女儿。

      电光石火之间,一道玄色身影倏然而至,手臂一伸,稳稳挡在了叶清沅身前。那醉汉收势不及,一头撞在那坚实的手臂上,自己踉跄着退了两步,含糊地嘟囔了几句。

      “这位兄台,小心脚下。”周临砚收回手臂,声音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他不知何时已从西厅那边过来,恰好经过此处。

      醉汉似乎被他的气势所慑,嘟囔着走开了。

      林氏惊魂未定,连忙将女儿拉到身边,连声向周临砚道谢:“多谢小侯爷援手!”

      叶清沅惊魂甫定,抬眼看向挡在自己身前的人。他离得这样近,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热气,还有那股熟悉的、凛冽清爽的气息。她的心又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方才的羞窘未退,又添了新的慌乱,只能低头讷讷道:“谢……谢谢周公子。”

      周临砚的目光在她微微发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林氏,礼节周到:“夫人客气了,举手之劳。此处人多,夫人与小姐还需当心。”

      他的态度坦荡自然,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偶然的援手。林氏不疑有他,再次道谢后,便拉着女儿匆匆往府外走去。

      叶清沅被母亲拉着,身不由己地离开。走出几步,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回廊转角,灯笼的光影下,周临砚并未立刻离开。他站在原地,似乎也在目送她们。见叶清沅回头,他微微颔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清晰的笑意。

      那笑意像是带着某种了然,又像是无声的告别。

      叶清沅慌忙转回头,心如鹿撞,再不敢多看。

      马车驶离靖王府,汇入京城的夜色。车厢内,林氏犹自后怕,絮絮叮嘱女儿日后在人多的场合要更加小心。叶清沅心不在焉地应着,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方才被他手臂隔挡过的衣袖位置。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温度,和那股凛冽的气息。

      她闭上眼,脑海中却不断回放着今夜的一幕幕——他演练拳法时刚猛的身影,他对视时锐利的眼神,他挡在身前时坚实的手臂,还有最后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一切都不一样了。

      如果说之前的两次偶遇,还带着某种飘渺的不真实感,像是一场梦。那么今夜,在这冠盖云集的王府宴席上,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存在如此真实而强悍地闯入她的世界。

      她知道了他的身份——定北侯府小侯爷,少年成名的将军。

      她也更清楚地看到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清流文官与勋贵武将,规矩礼法与张扬不羁,深闺淑女与沙场儿郎。

      这鸿沟如此分明,几乎看不到跨越的可能。

      可她的心,却偏偏在认清这鸿沟的同时,朝着对岸那道明亮不羁的身影,又近了一步。

      这是一种甜蜜而又无望的沉沦。她知道不该,却无力阻止。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行驶,车轮辘辘,碾过青石板路。叶清沅靠着车壁,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灯火,轻轻叹了口气。

      今夜之后,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而靖王府的回廊转角,周临砚并未立刻返回宴席。他独自站了片刻,看着叶家马车消失的方向,眸光深敛。

      方才那一撞,并非意外。他看得清楚,那醉汉脚步虽浮,眼神却有一瞬的清醒与刻意。只是对方目的不明,他也不好当场发作。

      这位叶小姐,似乎总被卷入一些“意外”之中。

      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他想起周安汇报的,叶府内宅近日的微澜。若只是下人嚼舌根也就罢了,但若是有心人想借题发挥,毁她清誉……

      周临砚的眉头微微蹙起。他本不欲过多牵扯,但今夜亲眼见她惊惶苍白的模样,心底那点原本模糊的涟漪,似乎变得清晰了一些。

      他不喜欢这种被人设计的感觉,更不喜欢看到那双清泉般的眼睛里,染上惊惧。

      “周安。”他低声唤道。

      一直隐在暗处的侍卫悄然而至:“少爷。”

      “去查查刚才那个人。还有,”他顿了顿,声音低缓却坚定,“叶府那边,多留些心。若有不长眼的,不必顾忌。”

      “是。”

      周临砚转身,重新走向灯火通明的宴席方向,玄色身影很快融入光影之中。只是他的眼神,比来时更多了几分深思与锐利。

      惊变之夜,看似平静的湖水之下,暗流已然化作漩涡。

      而身处漩涡中心的两人,尚未知晓,命运的绳索已将他们越缠越紧,再难轻易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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