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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宫宴 ...

  •   墙外笛声的余韵,在叶清沅心头缭绕了数日。那苍凉开阔的调子,像一把无形的钥匙,轻轻拧动了她心中某处生锈的锁。白日里她依旧温婉沉静,按着母亲的吩咐读书习字,侍弄花草,仿佛那日亭中的怔忡从未发生。只有夜深人静时,那笛声才会乘着月光,悄然潜入梦境,将她带入一片从未见过的、风沙呼啸的旷野。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流淌。叶府内关于她的闲言,因着赵嬷嬷的严厉管束和夫人明显的态度,渐渐平息下去,至少不再摆到明面上。李家那边似乎也彻底沉寂了,母亲林氏虽偶有叹息,却也不再频繁提起。叶清沅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父母必在为她另作筹谋,只是尚未定论。

      就在这微妙的平衡中,一道突如其来的懿旨,打破了叶府的平静。

      皇后娘娘于宫中设春日宴,邀京中四品以上官员家中适龄未婚子女入宫赏花。这名义上是皇家恩典,联络君臣情谊,实则也是为几位到了婚龄的皇子、宗室子弟相看人选。历来宫宴,都是京城高门择婿选媳的重要场合。

      叶承宗官居从四品,恰好够格。叶清沅作为嫡长女,品貌才情在京中闺秀里早有口碑,自然在受邀之列。

      接到消息,林氏是既喜且忧。喜的是女儿能得此机会,若能在宫宴上表现出色,得贵人青眼,或是被哪家王府、高门看中,便是极好的前程。忧的是,宫闱深深,规矩繁复,一言一行皆在众人眼下,稍有差池,便是祸非福。更何况,定北侯府那样的勋贵之家,必然也在受邀之列……

      她看着女儿沉静如水的面容,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只细细叮嘱了诸多礼仪细节,又连夜请了从前在宫中当过差的嬷嬷来,加紧教导宫廷规矩。

      叶清沅自己也心绪复杂。宫宴,那将是比靖王府宴席更盛大、更庄严的场合。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的终身,或许就在那金碧辉煌的宫殿里,被悄无声息地决定。她应该感到紧张,或者至少有些期待。可心底深处,却是一片茫然的空落。

      出发那日,天色极好。叶清沅穿了一身藕荷色织金缠枝莲纹宫装,梳了端庄的朝天髻,戴了赤金嵌红宝的头面。妆容是母亲亲自把关的,既不过分艳丽,也不失青春娇美,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清丽绝伦的容貌与温婉气质。

      马车驶向皇城。越接近宫门,气氛越发肃穆。朱红的宫墙巍峨高耸,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寻常的人间烟火。叶清沅随着引路的内监,行走在漫长的宫道上,青石板路光可鉴人,两侧是望不到头的殿宇飞檐,偶有身着宫装的宫女太监垂首敛目匆匆走过,寂静得只闻衣袂摩擦与步履轻响。

      她垂着眼,不敢乱看,心却不由自主地揪紧了。这深宫,比叶府的庭院更深,规矩更重,像一张无形而巨大的网。

      宴会设在御花园的沁芳轩。时值仲春,园中奇花竞放,姹紫嫣红,与雕梁画栋相映成趣。轩内早已布置妥当,皇子、宗室子弟及勋贵武将家的年轻郎君们在左侧,官员家的闺秀们在右侧,中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与数道水晶珠帘,既保持了必要的分隔,又不至于完全阻隔视线。

      叶清沅的位置不算靠前,也不算太后。她安静地坐下,目光落在面前精美的点心与茶盏上,耳中听着周围闺秀们压抑着兴奋的低声细语。她能感受到来自对面方向的、若有若无的打量目光。

      帝后尚未驾临,气氛尚算轻松。几位相熟的闺秀低声交谈着,话题无非是今日的装扮、园中的景致,以及……对面那些引人注目的年轻郎君。

      “瞧,那是二皇子殿下,果然龙章凤姿……”

      “那位穿月白袍子的,是荣郡王世子吧?听说诗才极好……”

      “咦,定北侯府的小侯爷也来了!听说他前几日在靖王府……”

      议论声低了下去,带着某种心照不宣的意味。叶清沅拿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紧,眼睫低垂,没有朝那个方向看。但她能感觉到,一道熟悉的目光,似乎穿越了珠帘与人影,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目光并不灼热,甚至可以说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像阳光穿透云层,即便你不抬头,也能感知到那份明亮与暖意。

      帝后驾临,众人起身行礼,山呼万岁千岁。一套繁复的礼仪过后,宴会正式开始。丝竹悦耳,歌舞曼妙,御膳房精心烹制的菜肴流水般呈上。帝后高居上首,偶尔说笑几句,与近前的皇子、重臣交谈,气氛庄重而不失和乐。

      叶清沅始终保持着最标准的仪态,该举杯时举杯,该微笑时微笑,应答得体,举止娴雅。母亲和嬷嬷的教导早已融入骨髓,她做得无可挑剔。只有她自己知道,后背的衣衫已被微微汗湿,一半是因为紧张,一半是因为那道始终若有若无的目光。

      酒过数巡,皇后娘娘含笑开口道:“今日春光正好,园中百花争妍。光是饮酒赏舞,未免辜负了这般景致。不若效仿古时兰亭雅集,诸位年轻才俊、闺阁淑女,有何才艺,不妨展露一二,也算是为这春日宴添些雅趣。”

      这便是宫宴上心照不宣的环节了。展示才艺,既是助兴,更是给年轻男女一个彼此观察、衡量才情品貌的机会。

      几位皇子、宗室子弟率先应和,或赋诗,或作画,或抚琴,各展所长,赢得阵阵恰到好处的赞誉。闺秀这边,也有几位胆大活泼的,或歌或舞,或展示精妙绣品,引来对面欣赏的目光。

      叶清沅安静地坐着,并未主动出头。她琴棋书画皆通,尤其擅琴,但此刻心绪不宁,并非展示的好时机。母亲也叮嘱过,不必过于争先,沉稳方显大气。

      就在几位闺秀展示过后,场面稍歇时,对面忽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启禀皇后娘娘,臣周临砚,出身行伍,不通文墨,那些风雅之事实是力有不逮。臣在北境三年,唯习得一些粗浅拳脚,近日倒琢磨出一套适合女子习练的健体拳法,动作舒缓,却也能强身健骨,养气宁神。不知可否献丑,请娘娘与诸位品评?”

      此言一出,满场皆静。

      谁也没想到,这位以勇武闻名的周小侯爷,竟会提出这么一出。女子健体拳法?这在讲究柔弱娴静的闺秀圈里,简直是闻所未闻。一时间,众人神色各异,有好奇,有不以为然,也有等着看热闹的。

      皇后娘娘也是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哦?这倒是新鲜。周小侯爷有心了,准。”

      周临砚起身离席,走到轩前空地上。他今日未着劲装,而是一身墨蓝色锦袍,衬得身姿越发挺拔。他先向帝后及众人行了一礼,然后便摆开架势,缓缓演练起来。

      果然如他所言,这套拳法与那日在靖王府所演练的刚猛路数截然不同。动作舒展柔和,节奏舒缓,如行云流水,虽仍带着武者的力度与控制,却更注重姿态的优美与气息的绵长。抬臂如揽月,转身若拂柳,踏步似踏云,一套拳法打下来,竟有几分舞蹈的韵律之美,又隐隐透着松柏般的韧劲。

      所有人都看得目不转睛。闺秀们起初还有些羞怯惊讶,渐渐也被那舒缓优美的姿态吸引。就连上首的皇后娘娘,也微微颔首,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叶清沅怔怔地看着场中那个与众不同的身影。他神情专注,眼神沉静,每一个动作都认真而舒展,仿佛不是在宫廷宴会上表演,而是在北境的晨曦中独自修炼。阳光透过花树的缝隙,洒落在他身上,跳跃着细碎的金光。

      他为什么要演练这个?是为了……她吗?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闯入脑海,让她的心猛地一颤。她想起那日墙外的笛声,想起他此刻舒缓却坚定的动作。他在用他的方式,告诉她另一个世界的样子吗?告诉她,女子也可以有不同的姿态,不必永远柔弱无骨,困于方寸之间?

      一股暖流混杂着酸涩,猝不及防地冲上眼眶。她慌忙垂下头,借整理衣袖的动作掩饰瞬间的失态。

      一套拳法打完,周临砚收势,气息匀长,面色如常。他再次行礼:“雕虫小技,贻笑大方。此拳法虽简,若能每日习练片刻,于女子养生或许略有裨益。”

      皇后娘娘笑道:“周小侯爷有心了。这套拳法倒是别致,既合养生之道,姿态也佳。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自然纷纷附和称赞。气氛一时颇为融洽。

      周临砚退回座位。经过珠帘时,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叶清沅的方向。她正巧抬起眼,四目相对,一触即分。时间短得几乎不存在,可叶清沅却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温和的笑意,仿佛在说:你看,并非只有一种活法。

      宴会继续,又有人展示才艺。可叶清沅的心,再也静不下来了。方才那套舒缓却坚韧的拳法,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她想象的更大。

      皇后娘娘似乎兴致颇高,又让几位闺秀展示。轮到叶清沅附近时,与她隔了两个座位的一位翰林院编修之女,起身盈盈一礼:“臣女愿为娘娘抚琴一曲。”

      琴是好琴,曲是名曲《春江花月夜》。那女子琴艺也算娴熟,只是或许紧张,弹到中段时,指法竟乱了一拍,虽然立刻掩饰过去,但那一瞬间的凝滞,在场精通音律者都能听出。

      女子脸色微微发白,强自镇定弹完,额角已见汗。

      场面一时有些微妙。帝后自然不会计较,但众目睽睽之下出了纰漏,终究是尴尬。

      就在这时,叶清沅轻轻站起身,对着帝后方向敛衽一礼,声音清柔却清晰:“启禀娘娘,方才张姐姐所奏《春江花月夜》,意境悠远。臣女不才,近日偶得一阕新词,自觉颇合此曲后半段‘斜月沉沉藏海雾’之萧疏清寂意境,可否容臣女试以琴歌相和,聊作补救,亦为娘娘与众位助兴?”

      她语气谦逊温婉,既解了那女子的围,又主动提出展示,姿态从容大方。

      皇后娘娘眼中露出赞许之色:“准。你是哪家女儿?”

      “家父国子监祭酒叶承宗。”叶清沅垂首答道。

      “原来是叶祭酒之女。”皇后娘娘点点头,“早有耳闻。你且试来。”

      早有宫人将另一张琴案安置好。叶清沅端坐琴前,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纷乱暂时压下。她指尖轻抚琴弦,试了几个音,清越圆润。

      然后,她启唇轻唱,琴声随之而起。

      “云敛晴空,冰轮乍涌,风扫残红。玉宇琼楼,夜凉如水,谁共从容?”

      她的嗓音并非格外嘹亮,却清润婉转,如珠落玉盘,带着一种天然的穿透力与感染力。琴音淙淙,与歌声完美相融,将一幅月夜清冷、孤寂却高远的画面徐徐展开。更难得的是那词,文采斐然,意境幽远,确与《春江花月夜》后半段的萧疏一脉相承,却又另辟蹊径,多了一份孤高清寂之美。

      轩内鸦雀无声,连帝后都微微颔首,目露欣赏。对面席间,许多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个抚琴轻唱的藕荷色身影上。她低垂着眼睫,神情专注沉静,仿佛整个人都已融入琴歌之中,周身散发着一种安然却又璀璨的光华。

      周临砚也看着她。这是他第一次听她弹琴唱歌。他不懂那些复杂的宫商角徵羽,却能感受到那琴声歌声里的清澈与力量。不同于一般闺阁女子的柔媚,她的声音里有一种骨子里的韧性与清高,像冰雪覆盖下的青松,像她此刻挺直的背脊。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片刻寂静后,皇后娘娘率先抚掌:“好!琴好,歌好,词更好!叶祭酒果然教女有方。”

      众人这才纷纷赞叹出声。那先前失误的张姓女子,也向叶清沅投来感激的一瞥。

      叶清沅起身谢恩,依旧姿态恭谨,不见丝毫骄矜。她退回座位,感觉到无数目光落在身上,有欣赏,有探究,也有……来自对面那道格外深沉专注的视线。

      她的心依旧跳得很快,却不仅仅是因为紧张。方才那一刻,当她沉浸在琴歌中时,她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忘记了流言蜚语,忘记了既定的命运。她只是叶清沅,一个能用琴与歌表达自己心绪的女子。

      而让她有勇气站出来的,或许正是方才那套舒缓却坚韧的拳法,和那个演练拳法的人无声的鼓励。

      宫宴在一种微妙而和乐的气氛中接近尾声。帝后起驾回宫,众人恭送。

      离开沁芳轩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给巍峨的宫殿披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外衣,壮观却更显森严。

      叶清沅随着人流往外走,在一条岔路口,前方引路的内监似乎被人叫住询问什么,队伍稍稍停顿。

      就在这时,她身侧不远处,一道墨蓝色的身影与她擦肩而过。步履沉稳,带起一阵极轻微的风。

      “词很好。”一个低沉的、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极快地飘入耳中。

      叶清沅脚步未停,甚至没有侧头去看。只是握着帕子的手,指节微微泛白。那三个字,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

      直到坐上回府的马车,车轮开始转动,叶清沅才仿佛脱力般,轻轻靠在车壁上。

      “小姐,您今日……真是太好了。”竹苓压抑着兴奋,小声说,“皇后娘娘都夸您呢!”

      叶清沅闭上眼,没有回答。脑海中交替浮现的,是那套舒缓坚韧的拳法,是自己抚琴时的心境,还有那擦肩而过时,低沉悦耳的三个字。

      宫宴结束了。

      可有些东西,已经彻底不同了。

      她曾以为深宫如牢笼,可今日,她却在牢笼里,用琴歌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她也曾以为与他之间横亘着天堑,可今日,他用一套拳法,她用一曲琴歌,在森严的宫规与无数目光之下,完成了一次无声的、只有彼此懂得的交流。

      那堵无形的高墙,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暮色四合,马车驶离皇城,驶向熟悉的街巷。叶清沅睁开眼,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心底某个沉睡的部分,正悄然苏醒。

      前路依旧迷茫,鸿沟依然存在。

      但经历过今夜,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甘于只做那个温婉柔顺、等待命运安排的叶家大小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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