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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棋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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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之后,叶府门前的车马,似乎悄然多了起来。
先是几位与林氏相熟的夫人,带了家中适龄的女儿前来拜访,名为赏花品茶,实则目光总在叶清沅身上流连,言辞间对她在宫宴上的表现赞不绝口,又旁敲侧击地打探叶家对未来姻亲的意向。接着,几位官阶略低于叶承宗、或是门第稍逊但家风清正的官宦人家,也试探性地递来了结亲的橄榄枝。
叶承宗的书房里,近日也多了些同僚的走动。话题总是不经意地引到儿女婚事上,称赞叶家小姐“才貌双全”、“堪为良配”。甚至连一向矜持的国子监几位老博士,也在闲谈时暗示,若叶祭酒有意,他们可为自家子侄或门生牵线搭桥。
这一切变化,皆因宫宴上皇后娘娘那一句“叶祭酒果然教女有方”,以及叶清沅那曲惊艳四座的琴歌。她的才名与美名,一夜之间在京城高门圈子里愈发响亮,成了炙手可热的联姻人选。
栖梧院里,却依旧保持着一种异样的平静。
林氏既欣慰又担忧。欣慰的是女儿前程有望,担忧的是树大招风,更怕女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注扰乱了心神。她仔细观察女儿,却发现叶清沅比往日更加沉静,读书、习字、弹琴、女红,样样做得一丝不苟,甚至比从前更加专注。只是偶尔,女儿会独自站在窗前,望着院角那株西府海棠出神,眼神空濛,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氏心中那点疑虑再次浮起。宫宴上,周小侯爷演练的那套拳法,女儿后来抚琴时那种迥异于平日的清寂气度……她总觉得其中有些她未能看透的关联。但女儿举止无可挑剔,对前来提亲的人家也不置可否,只温顺地说“但凭父母做主”,她也寻不出什么错处。
这日午后,林氏正与叶清沅在房中挑选绣线花样,赵嬷嬷轻轻走了进来,面色有些凝重,在林氏耳边低语了几句。
林氏眉头微蹙,挥退了房内其他丫鬟,只留叶清沅在身边。
“清沅,”林氏放下手中的绣绷,语气严肃,“你近日……可曾与定北侯府的人,有过什么往来?”
叶清沅心下一凛,面上却依旧平静:“母亲何出此言?女儿每日在院中,如何能与外府之人往来?”
林氏盯着女儿看了片刻,缓缓道:“今日门房上报,有人送来一份东西,指名是给你的。”
叶清沅指尖一颤:“是何物?”
林氏示意赵嬷嬷。赵嬷嬷捧上一个一尺见方的锦盒。盒子做工精致,却无任何标识。
“送东西的是个生面孔,放下便走了,未曾留下只言片语。”林氏道,“为娘本不欲让你知晓,但此事蹊跷,须得弄个明白。你可知道是何人所送?”
叶清沅看着那锦盒,心跳如鼓。她隐隐有种预感,却又不敢相信。她轻轻摇头:“女儿不知。”
林氏叹了口气:“打开看看吧。”
叶清沅上前,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锦盒。
盒内并无书信,只有两样东西:一套素白细瓷的茶具,壶身杯盏上绘着极淡的青色竹纹,清雅至极;另一样,是一本薄薄的、蓝皮线装的手札,封面上无字。
她先拿起那本手札,翻开。里面并非印刷,而是手抄的字迹,笔力刚劲洒脱,转折处锋芒隐现,记录的是北境的一些风物见闻——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胡杨林、马奶酒、边关集市、军营趣事……文字简洁生动,偶尔穿插着几笔勾勒地形或物件的草图,虽不精细,却神韵十足。
这不是市面上能买到的游记。这字迹,这描述的方式……
叶清沅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强自镇定,又去看那套茶具。触手温润,瓷质极薄,竹纹清隽,是江南顶级窑口的出品,却又不同于寻常的繁复花样,透着一种洗尽铅华的朴素雅致。
没有只言片语。可这份“无字”的礼物,却比任何书信都更让她心潮翻涌。
他送她北境的风物,是想告诉她他见过的天地。他送她素雅的茶具,是知晓她的喜好与心境。
他什么也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
林氏一直在观察女儿的神色。见她起初茫然,随即翻看手札时眼中闪过震动,抚触茶具时指尖微颤,最后归于一种复杂的沉默,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
“清沅,”林氏的声音带着疲惫与痛心,“你与娘说实话。这……是不是那位周小侯爷送的?”
叶清沅闭上眼,知道瞒不过去了。母亲何等精明,这份礼物虽无落款,但其风格意趣,与周临砚那人何其相似。她缓缓跪下:“女儿……不知。但女儿猜测……或许是他。”
“你!”林氏又气又急,“你怎的如此糊涂!你可知私相授受是何等罪名?若是传扬出去,你父亲的脸面,叶家的门风,你的清誉……全都完了!”
“女儿并未与他私相授受!”叶清沅抬起头,眼中第一次有了清晰而执拗的光芒,“女儿不知他会送东西来,更未曾应允或回赠任何物件!母亲明鉴,这礼物,女儿也是刚刚才见到!”
林氏看着女儿苍白却坚定的脸,胸口起伏。她知道女儿说的是实话,以清沅的性子,断不会主动做出这等事。可那周临砚,竟敢如此大胆!
“他这是……这是要害了你啊!”林氏跌坐在椅中,“他一个武将,行事如此孟浪,丝毫不顾及你的处境!你可知如今有多少眼睛盯着你?这东西若被旁人知晓……”
“所以,女儿恳请母亲,将此物处置了吧。”叶清沅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或毁去,或……退回去。只当从未有过。”
林氏一怔。她没想到女儿会如此干脆。
叶清沅垂下眼,看着地上光洁的青砖。
说出那句话,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那是他见过的天地,是他或许斟酌挑选的茶具,是她心底隐秘的渴盼与温暖。可她知道,她留不住。
它们不属于这深宅大院,不属于叶家大小姐,甚至……不属于那个对他心存妄念的叶清沅。
“娘知道,此事错不在你。”林氏看着女儿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心中微软,却不得不硬起心肠,“这东西,娘自会处理干净,绝不会留下后患。从今日起,你院中上下,更要严加管束,绝不可再有任何差池。”
“女儿明白。”叶清沅叩首。
“起来吧。”林氏扶起女儿,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终究不忍,低声道,“清沅,忘了他吧。他与我们,不是一路人。你的良缘,应在门当户对、知书达理的人家里寻。娘和你父亲,定会为你寻一门最妥帖的亲事。”
叶清沅没有应声,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林氏让赵嬷嬷将锦盒原样盖好,亲自捧了出去。
房门关上,屋内只剩下叶清沅一人。夕阳的光斜斜照进来,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慢慢走回窗边,望着那株海棠,花瓣在暮色中显得有几分憔悴。
她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听从父母之命,嫁入门当户对的人家,相夫教子,安稳一生。将那几次偶遇,那曲墙外笛,那套宫中拳,还有那本未读完的手札,都当作一场不该做的梦,深埋心底,然后忘记。
可当那份礼物真的出现在眼前,又即将彻底消失时,她才惊觉,那场梦的痕迹,早已深深刻入了骨血,想要剜去,该是何等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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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北侯府,演武场边的小书房里。
周临砚听完了周安的禀报,执笔的手顿在半空,一滴墨汁落下,在雪白的宣纸上洇开一小团污渍。
“退回去了?”他声音听不出情绪。
“是。”周安低声道,“叶府的人将原盒送到咱们府外一个不起眼的角门,交给看门的老仆,只说‘贵府之物,送错了地方,原物奉还’,放下便走了。处理得很干净,没留任何话柄。”
周临砚放下笔,看着纸上那团墨迹。他没有问叶清沅是否看过,周安既没说,那便是叶府主事之人直接处理了。以叶家的门风,这并不意外。
他送那两样东西,并非一时冲动。那本手札是他闲时随手记录,本不打算示人。那套茶具,是前不久一个江南旧部带来的,他一眼便觉得那清雅的竹纹与她相配。宫宴之后,他看出她眼中的清寂与隐忍,忽然很想让她知道,这世上还有另一种辽阔与自由,也很想告诉她,他懂得她的喜好。
或许,还是太冒失了。
他低估了叶府规矩的森严,也低估了这京城里无形的藩篱。
“少爷,”周安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叶府那边盯得紧,叶小姐似乎也被管束得更严了。咱们……还要继续吗?”
周临砚沉默良久。窗外暮色渐浓,演武场上的兵器架在昏黄的光线中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想起花灯节她惊怔的眼,云清观竹林她羞怯的回避,靖王府回廊下她苍白的脸,宫宴上她抚琴时清寂却隐隐透出韧劲的背影。
她像一株养在温室的兰,本应安静地绽放,却偏偏被风偶然带入了尘沙。而他,或许就是那阵不合时宜的风。
“暂且不必。”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低沉,“让人留意着叶府外围即可,莫要再靠近,也别让不相干的人靠近。”
“是。”
周安退下后,周临砚独自站在窗前。他并非轻易放弃之人,战场上,越是坚固的城池,越需要耐心与策略。可这不是战场,他面对的不是敌人,而是一个被重重规矩保护着的女子,和一座无形却坚不可摧的礼法高墙。
强攻,只会让她伤痕累累。
他需要等待,或许也需要一个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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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府,夜已深沉。
叶清沅却毫无睡意。她披衣起身,悄悄走到书案前,点燃一盏小小的油灯。然后,她从一本厚重的《女则》封皮夹层里,小心翼翼地取出几页纸。
那是她凭着记忆,默写下的、那本蓝皮手札中的只言片语,还有那套茶具上竹纹的简单勾勒。她只看了一遍,却仿佛刻在了脑子里。
“……北地胡杨,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腐。其坚韧若此,盖因根扎极深,尽汲黄泉之水。人之于世,或当如是。”
“……营外三十里,有星海子。夜宿其畔,天穹低垂,银河如练,伸手可摘星辰。万籁俱寂,唯风过草梢,如天地呼吸。”
笔迹是她自己的,清秀工整,却竭力模仿着那份刚劲洒脱的神韵。图画也只是简单的线条,却力求再现那竹纹的清雅风骨。
她知道这很危险,若是被母亲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可她还是忍不住。
这成了她唯一能留下的、关于他的痕迹。一个秘密的、微不足道的慰藉。
她看着灯下自己娟秀的字迹,想象着他写下这些文字时的样子。是在北境寒冷的夜里,就着篝火?还是在军帐中,处理完军务后的闲暇?
他们仿佛在透过这些文字,进行一场沉默而遥远的对话。
窗外传来更鼓声。三更了。
叶清沅将纸页仔细收起,藏回原处,吹熄了灯。
躺回床上,她望着帐顶模糊的纹路。心底那片空落,似乎被这几页薄纸稍稍填补。可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无力与迷茫。
她能留下这些字,却留不住那个人,也走不出这四方院落。
这盘棋,从她出生在叶家开始,似乎就注定了结局。她只是一枚被放在既定位置的棋子,沿着画好的格子,走向安排好的终点。
而现在,另一枚来自完全不同棋盘的棋子,意外地闯入,搅乱了既定的步调。
她这枚棋子,该何去何从?
是继续沿着原来的轨迹,走向安稳却沉闷的终点?
还是……鼓起勇气,试着跳出格子,哪怕只是小小的一步,去看一看格子之外的风景?
黑暗中,叶清沅睁着眼,直到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
棋局未定,落子无声。但执棋的手,与棋盘上的子,心思都已悄然改变。
长夜将尽,黎明之前,最是黑暗,也最是蕴藏着破晓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