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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1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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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在陆辛无声的守候中,由沉黑转为蟹壳青,再慢慢透出晨光熹微的淡金色。城市苏醒的声音从窗外隐约传来,但1701室内依旧保持着一种病房般的静谧,只有付宣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声,和陆辛偶尔起身活动时衣料的轻微摩擦声。
付宣再次醒来时,已是上午九点多。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条明亮的光带,尘埃在光柱里缓缓飞舞。他睁开眼,意识先于身体彻底清醒。高烧带来的沉重粘滞感消退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脱后的乏力,喉咙干痛,头还有些昏沉,但那种刀劈斧凿般的锐痛和滚烫的灼烧感已经不见了。
他眨了眨眼,视线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茶几上那个空了的粥碗,旁边放着一杯清水。然后,他的目光落在蜷缩在另一侧单人沙发里的身影上。
陆辛睡着了。
他侧身靠着沙发扶手,头歪向一边,柔软的亚麻色头发有些凌乱地搭在额前和脸颊。晨光恰好落在他半边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和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浅浅的阴影。他怀里还抱着一个从旁边扯过来的深灰色靠垫,嘴唇无意识地微微抿着,睡颜安静得像个孩子,只是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一夜没怎么睡好。
付宣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很久。没有审视,没有评估,只是静静地看着。看阳光如何一点点染亮他的发梢,看他微微颤动的眼睫,看他因为姿势不太舒服而轻轻蹙起的眉心。
昨晚混乱的记忆碎片渐渐拼接起来——雨中失控的闯入,遗落的文件夹,陆辛找上门时担忧的脸,滚烫的体温计,温热的粥,还有后半夜醒来时,递到唇边的那杯水,和守在昏暗光影里那双清澈的眼睛。
一种极其陌生、却又异常清晰的感受,从疲惫麻木的心底深处,缓慢地、坚定地升腾起来。不是感激,至少不全是。更像是一种……被妥善安放后的松弛,一种坚硬外壳被温水浸泡后微微软化边缘的触感。他看着陆辛毫无防备的睡颜,看着这个与他生活轨迹几乎平行、却因为一次意外而闯入他私人领域的人,心里那堵习以为常的、用来隔绝外界的高墙,仿佛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动了动,想坐起来。身体依旧沉重乏力,动作牵动了酸痛的肌肉,他没忍住,低低地咳了两声。
沙发上的陆辛立刻惊醒了。他猛地坐直身体,怀里抱着的靠垫滑落在地。眼睛还没完全睁开,目光已经急切地搜寻过来,看到付宣醒了,正试图起身,他几乎是本能地弹了起来,几步跨到付宣身边。
“付医生!您醒了?感觉怎么样?还烧吗?头还疼不疼?”一连串的问题带着未散的睡意和浓浓的关切,脱口而出。他伸手,似乎想碰付宣的额头试温度,又在半空顿住,手指蜷缩了一下,有些无措地收了回去,脸颊微微泛红。
付宣看着他这副紧张又有些笨拙的样子,心里那点陌生的感受又清晰了一些。他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嘶哑,但比昨天好了不少:“好多了。”他顿了顿,看着陆辛眼底的青黑,“你……一直没走?”
陆辛点了点头,蹲下身,从茶几上拿起昨晚买的电子体温计:“我……我不放心。您再量一下体温吧?”他的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征询。
付宣这次没再拒绝,接过体温计,自己熟练地夹好。等待的间隙,他靠在沙发里,目光落在陆辛身上。陆辛正低头摆弄着药盒,清点剩下的药片,侧脸在晨光里显得柔和专注。
几分钟后,付宣取出体温计看了一眼:37.8℃。低烧。
“37度8,退下来不少。”陆辛凑过来看了一眼,明显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点如释重负的浅笑,“还是要按时吃药,再休息一天应该就差不多了。”他把准备好的药片和水杯递过去。
付宣接过,吃药,喝水。温水滑过干痛的喉咙,带来些许舒缓。他放下水杯,看向陆辛:“你一夜没睡。”
不是疑问句。陆辛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移开视线,声音很轻:“我……在沙发上眯了一会儿。没事的。”
“回去吧。”付宣说,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平稳,但少了那份惯常的冷硬,多了点不容置疑的温和,“休息。花店今天不开门?”
“我……我等下回去开。”陆辛说,但站着没动,目光在付宣依旧苍白的脸上扫过,又看向空空如也的厨房方向,“您……早上想吃什么?我去买点食材回来?或者叫个外卖?”他说完,似乎觉得自己管得太多,脸又红了一点,补充道,“生病了……得吃点东西才好恢复。”
付宣沉默地看着他。陆辛站在晨光里,头发有些乱,衣服也皱巴巴的,眼底带着倦色,但眼神干净执拗,里面盛满了纯粹而笨拙的关心。这种关心,不带任何目的,不求回报,甚至有些战战兢兢,却像这秋日早晨难得的阳光,无声无息地穿透了他惯常的冷漠和疏离,照进了那片常年冰封的角落。
拒绝的话在喉咙里转了一圈,没有说出口。
“厨房,”付宣最终开口,声音有些低,“你自己看。缺什么,楼下有超市。”
这近乎是默许了。陆辛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得到了某种珍贵的许可:“好的!那您再休息会儿,我很快回来!”他说着,立刻转身,脚步轻快地走向门口,拿起自己的外套,又回头叮嘱了一句,“您别起来,躺着就好!”
门被轻轻带上。室内重新恢复了安静。
付宣靠在沙发里,没有躺下。他的目光落在茶几上那束枯死的白桔梗上,看了很久。然后,他慢慢地伸出手,拿起那个空空的花瓶。枯败的花枝互相碰撞,发出细微的、干燥的窸窣声。
他站起身,脚步还有些虚浮,走到垃圾桶边,松开手。
“啪嗒”一声轻响,枯枝落入桶底,扬起一点细微的灰尘。那些早已失去生命的白色花瓣,有几片飘落出来,散在地上。
付宣看着垃圾桶里那团枯败的阴影,又看了看窗外明媚起来的秋日阳光。他没有立刻回到沙发,而是走到落地窗前,拉开了百叶窗。
大片金黄的阳光瞬间涌入,照亮了整个冷色调的客厅,也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刚才被惊起的微尘。光与影的交界变得清晰而温暖。
他站了一会儿,才转身,慢慢走回沙发边坐下。身体依旧疲惫,但心里某个沉甸甸的、堆积了不知多久的东西,似乎随着那束枯花的丢弃,和阳光的涌入,悄然松动了一丝。
大约半小时后,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陆辛离开时,付宣把备用门禁卡和钥匙给了他。
陆辛回来了,手里提着好几个超市的购物袋,脸颊因为匆忙而泛着健康的红晕,额头上还有一层薄汗。他看到付宣坐在阳光里,气色似乎比刚才又好了一些,心里松了口气。
“我买了些米、青菜、鸡蛋,还有排骨,炖点汤比较好。”陆辛一边换鞋,一边快速地说着,语气带着一种忙碌的、居家般的自然,“还买了点水果,橙子补充维C……哦,还有新的毛巾和牙刷,我看到卫生间里……”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似乎意识到自己连人家的日用品都擅自买了,脸上掠过一丝窘迫,“那个……我看您原来的好像有点旧了……”
付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忙碌地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分门别类,动作熟稔。那些新鲜的、带着水珠的蔬菜,饱满的橙子,崭新的毛巾……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东西,被陆辛一样样摆放在他冰冷整洁的厨房台面上,像是一笔笔温暖的色彩,突兀又不由分说地涂抹了进来。
“嗯。”付宣应了一声,没有对毛巾牙刷的事发表意见,只是问,“需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陆辛连忙摆手,“您坐着休息就好,很快的!”他系上从自己花店带来的那条深绿色围裙——洗得有些发白了,但很干净——麻利地开始清洗食材。
付宣真的没有再动。他就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着厨房里那个忙碌的背影。阳光从客厅蔓延到厨房门口,陆辛的身影在光晕里显得有些不真实。洗菜的水流声,切菜的笃笃声,锅碗瓢盆轻微的碰撞声……这些声音,对于这个过分安静的家来说,陌生得近乎奢侈。它们却奇异地没有让付宣感到烦躁,反而像某种背景白噪音,一点点熨平了他神经末梢残留的紧绷。
他看着陆辛低着头,小心地将排骨焯水,侧脸专注;看着他踮起脚去够高处的调料罐,毛衣下摆露出一小截白皙柔韧的腰线;看着他尝汤的咸淡时,轻轻吹气的样子。
一种极其平淡、却又无比真实的“活着”的气息,随着食物的香气,慢慢在这间房子里弥漫开来。
汤在砂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米饭的香气也飘了出来。陆辛擦了擦手,走出来:“付医生,汤还要再炖一会儿,饭快好了。您要不要先喝点水,或者吃个橙子?”
“好。”付宣说。
陆辛便去洗了手,挑了一个最饱满的橙子,仔细地剥开。橙子清甜的香气瞬间迸发。他细心地将白色的橘络撕干净,掰成几瓣,放在一个小碟子里,端给付宣。
付宣接过,拿起一瓣放入口中。清甜的汁水在口腔里弥漫开,带着阳光和植物的气息,和他平日里习惯的黑咖啡的苦、医用酒精的冽,截然不同。
陆辛看着他吃,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然后又转身回了厨房。
午餐很简单,却热气腾腾。排骨汤炖得奶白,撒了点翠绿的葱花;清炒时蔬碧绿爽口;米饭晶莹饱满。陆辛将饭菜摆上餐桌——那张看起来从未正式使用过的、光可鉴人的餐桌。
“付医生,吃饭了。”他轻声唤道。
付宣走过来,在餐桌旁坐下。陆辛也盛了一小碗饭,在他对面坐下,但没怎么动筷子,只是看着付宣。
付宣拿起勺子,喝了一口汤。温热的汤汁顺着食道滑下,暖意从胃部向四肢百骸扩散。味道很家常,不惊艳,但恰到好处的鲜美和温暖。
他沉默地吃着,动作不快,但很认真。陆辛看他吃得下,心里那点悬着的石头才算真正落了地,自己也拿起筷子,小口地吃起来。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阳光从餐厅的窗户斜射进来,落在餐桌上,照亮了碗里升腾的热气,和陆辛低垂的、轻颤的睫毛。也照亮了付宣握着勺子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和脸上难得一见的、近乎柔和的线条。
这顿饭吃了很久。不是食物太多,而是某种心照不宣的、缓慢的节奏。吃完后,陆辛利落地收拾碗筷,坚持不让付宣动手。付宣也没坚持,只是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秋日午后的街景。
等陆辛收拾好厨房出来,付宣已经回到了沙发上,手里拿着那个失而复得的深蓝色文件夹,但并没有打开,只是无意识地用指尖摩挲着封皮的边缘。
“付医生,”陆辛走过来,手里拿着自己的外套,“药我都分好放在茶几上了,按时吃。汤锅里还有一半,晚上热一下就能喝。水果在冰箱里……那个,我……我先回去了?”
付宣抬起头,目光落在陆辛脸上。阳光在他身后,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边。他的眼神清澈见底,还带着一夜未眠的倦意,和一点完成照顾任务后、准备悄然退场的、习惯性的安静。
“陆辛。”
付宣忽然开口,叫了他的名字。不是“陆老板”,也不是模糊的“你”。
陆辛明显怔住了,像是被这两个字轻轻烫了一下,眼睛微微睁大,看着付宣。
付宣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很清晰。他看着陆辛的眼睛,停顿了几秒,才继续说下去,语速比平时慢,每个字都像是经过斟酌。
“昨天的手术,”他缓缓说道,目光没有移开,“病人没救回来。很年轻。”
陆辛的呼吸一滞。他没想到付宣会主动提起这个。他想起昨天付宣雨中闯入时,那双布满红血丝、燃烧着冰冷余烬的眼睛,想起他攥紧文件夹的、发白的手指。原来……是因为这个。
“我……”陆辛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安慰的话显得苍白,同情似乎又过于轻飘。他只能沉默地听着,眼神里流露出真切的、感同身受般的难过。
付宣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只是在陈述,将那份沉重的、压在心底的疲惫和某种情绪,用最简洁的方式,透露出一角。
“文件夹里,是术前最后一次家属沟通的录像备份。”付宣的指尖停在文件夹的边角,“他们选择相信手术,签了字。”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陆辛听懂了。那份信任,最终没能换来期望的结果。而付宣,作为主刀或重要的参与者,承受了这份重量。
客厅里安静下来。只有阳光在无声移动。
“谢谢你。”付宣再次开口,这次的声音更低沉了些,目光也更沉,“昨晚。还有今天。”
不止是谢谢照顾。陆辛听出了那未尽之意。是谢谢在这片冰冷的、被失败和死亡阴影笼罩的废墟里,有人递来了一杯温水,守了一夜,熬了一锅汤,剥了一个橙子,带来了一点真实的、活着的暖意。
陆辛的鼻子忽然有些发酸。他用力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柔软的坚定:“您别这么说……您好好休息,快点好起来。”
付宣看着他,良久,才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嗯。”
陆辛知道,该走了。他穿上外套,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付宣还坐在沙发里,沐浴在秋日午后温暖明亮的阳光中,手里拿着那个文件夹,目光却似乎放得很远。
“付医生,”陆辛握住了门把手,轻声说,“那个……枯掉的花,我帮您扔掉了。花瓶我洗干净放回原处了。”
付宣的目光转过来,落在他脸上,很深地看了一眼。
“好。”他说。
陆辛笑了笑,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轻轻合拢。
付宣独自坐在满室阳光里。他低头,看了看手里那个深蓝色的文件夹,然后把它放到了一边。他的目光转向原本摆放着枯败白桔梗的茶几角落,那里现在空无一物,只有光洁的台面反射着阳光。
他又抬眼,望向窗外。秋日的天空,湛蓝高远,阳光毫无遮拦地洒落。
厨房里,似乎还残留着食物温暖的香气。空气里,也仿佛还萦绕着橙子清甜的气息,和另一个人的、安静的存在感。
他靠在沙发里,缓缓地、彻底地,闭上了眼睛。身体依旧疲惫,但一种久违的、近乎安宁的平静,像窗外那片毫无杂质的阳光,缓慢地渗透进来。
而此刻,走在回家路上的陆辛,怀里似乎还抱着昨夜那沉甸甸的担忧和守候,手心似乎还残留着对方额头的滚烫。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温柔的踏实感。
他抬头,看着头顶清澈的蓝天和明晃晃的太阳,深深地吸了一口微凉的、带着落叶气息的空气。
深秋的阳光,原来可以这样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