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处方笺》聆乔

3、第3章

　　午后的阳光透过“陆上花坊”的玻璃门，在地板上拉出斜长的光斑。空气里浮尘轻舞，混合着玫瑰、尤加利叶和湿润土壤的气息。陆辛正埋头修剪一束新到的洋牡丹，淡粉色的花瓣重重叠叠，脆弱娇嫩，需要格外小心。
　　风铃声脆响。
　　陆辛下意识抬头，脸上挂起待客的温和笑容，却在看清来人时，那笑容瞬间凝固，指尖一颤，剪刀尖险些划破花瓣。
　　付宣推门进来。
　　他没穿白大褂，一件熨帖的浅灰色衬衫，袖口规整地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深色长裤，皮鞋纤尘不染。手里拿着一个深蓝色的、印着医院logo的帆布文件袋，看起来不像刚下班，倒像是从某个会议或外出办事回来。
　　他的目光在店内一扫，精准地落在陆辛身上，然后径直走了过来。步伐稳定，没有半点迟疑。
　　陆辛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砰砰直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他几乎能听到血液冲上脸颊的声音。几天前雨夜那短暂接触带来的所有慌乱和悸动，在这一刻加倍汹涌地回溯，将他淹没。他握着剪刀的手指收紧，指节有些发白。
　　“付、付医生……”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付宣在他面前的工作台边停下，距离不远不近，恰好是社交的礼貌距离，但陆辛还是感到一阵无形的压迫感。他能闻到对方身上极淡的、清冽的气息，和医院消毒水略有不同，更像是某种冷调的皂香，混着一丝阳光晒过织物的干燥味道。
　　“上次的白桔梗，”付宣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开得很好。”
　　陆辛愣了一下，没想到对方开口说的是这个。他眨了眨眼，睫毛快速颤动几下，努力集中精神：“啊……是吗？那就好。白桔梗花期不算很长，但盛开时很素雅。”
　　“嗯。”付宣应了一声，目光从陆辛脸上移开，落在工作台面那些散落的花材和工具上，又似乎只是随意掠过。他顿了顿，才接着说，语气依旧平淡无波：“科室里有人看到，也想订花。探望病人，日常摆放都有。”
　　陆辛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加速起来。订花？付医生是来……介绍生意？
　　“哦……好的。”他赶紧点头，脸颊的热度还没退下去，声音勉强维持着平稳，“我们店里可以预订，有日常的周花套餐，也可以根据具体要求定制花束或花篮。探望病人的话，一般推荐颜色柔和、气味清淡的花材，比如百合、康乃馨、洋桔梗，或者搭配一些绿植……”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想去拿桌上的宣传册，手伸到一半又顿住，想起宣传册在收银台那边。动作显得有点局促。
　　付宣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小慌乱，只是点了点头：“有联系方式或者价目表吗？”
　　“有、有的。”陆辛转身，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到收银台后面，从架子上取下一张设计简约的卡片，上面印着花店的logo、电话、微信号和简单的套餐介绍。他拿着卡片走回来，递给付宣。
　　付宣接过，目光在卡片上停留了片刻。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短而整齐，拿着那张浅绿色卡片的样子，有种奇异的协调感。
　　“好。”他将卡片对折，放进了衬衫胸前的口袋。“我会转告。可能需要的时候，他们会直接联系你。”
　　“谢谢……麻烦付医生了。”陆辛小声道谢，垂下眼睛，盯着工作台木纹的缝隙。
　　对话似乎该到此结束了。陆辛等着付宣转身离开，就像上次雨夜那样。
　　但付宣没动。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只有挂钟指针规律的滴答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汽车驶过的声音。这沉默并不完全让人窒息，却让陆辛更加不知所措，手心里沁出一点薄汗。
　　付宣的视线，又一次落在陆辛身上。这次停留的时间，似乎比刚才更长了一些。他的目光掠过陆辛低垂的、微微颤动的睫毛，泛着淡粉色的脸颊，还有因为紧张而无意识抿着的、颜色很淡的嘴唇。最后，落在他握着剪刀、指节微微用力的手上。
　　“你的手，”付宣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似乎低了一度，“沾到花粉了。”
　　“啊？”陆辛茫然抬头，顺着付宣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右手拇指和食指的侧面，确实沾上了一些洋牡丹嫩黄色的花粉，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大概是刚才修剪时不小心碰到的。
　　“哦……没事，洗洗就好。”陆辛说着，下意识就想把手指在工作台旁的湿毛巾上擦一擦。
　　“用这个。”付宣的声音再次响起。同时，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边角锋利的浅灰色手帕，递到了陆辛眼前。手帕是纯棉的，质地柔软，看起来干净得不像话。
　　陆辛彻底愣住了。他看着那方手帕，又抬眼看向付宣。付宣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无波，仿佛递出手帕和之前说“你头发乱了”一样，只是出于一种纯粹的、解决眼前不便的考量。
　　可这举动本身，在陆辛看来，却比上次那个指尖的触碰更加……难以理解，也更加让他心跳失序。
　　“不、不用了，付医生，我……”陆辛慌忙摆手，脸更红了，“我用毛巾擦就好，别弄脏了您的手帕。”
　　“毛巾不干净。”付宣言简意赅，手又往前递了递，语气里带上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他看了一眼那块搭在台边、已经沾了些许绿色汁液和泥土的湿毛巾。
　　陆辛僵住了。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付宣的眼神并不锐利，却有种让人无法违拗的坚定。
　　他指尖微微发颤，接过了那方手帕。布料触手柔软细腻，带着一丝极淡的、属于付宣的冷冽气息。他小心翼翼地、只用指尖拈着手帕的一角，轻轻擦拭掉手指上的花粉。嫩黄的粉末沾染在浅灰色的布料上，格外醒目。
　　“好了……谢谢。”陆辛擦拭干净，想把弄脏的手帕递还给付宣，又觉得不妥，拿在手里像个烫手山芋，“这个……我洗干净再还给您吧？”
　　“不用。”付宣从他手里接过手帕，看也没看上面的污渍，动作自然地将它对折，重新放回了裤袋。“小事。”
　　仿佛这真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后，他再次看向陆辛，目光在他依然泛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几不可察地，似乎轻轻动了一下眉梢。那变化太快，陆辛甚至怀疑是自己眼花。
　　“我先走了。”付宣说。
　　“好……付医生慢走。”陆辛连忙道。
　　付宣点了点头，转身，推开玻璃门。风铃叮咚，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明亮的阳光里，步履依旧沉稳从容。
　　陆辛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手里似乎还残留着那方手帕柔软的触感，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股冷冽干净的气息。他看着付宣离开的方向，玻璃门外车流依旧，人影匆匆，一切如常。
　　可他的心里，却像是被投入巨石的湖面，再也无法恢复之前的平静。
　　付医生……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冷漠疏离的外表下，似乎藏着一些让人捉摸不透的细节。推荐生意，递出手帕……这些举动若放在别人身上，或许只是寻常的友善或礼貌。可放在付宣身上，配上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和总是平静无波的语气，就变得格外突兀，也格外让陆辛心乱。
　　他低头，看着自己刚才沾过花粉、此刻已经干净的手指，指尖似乎还能感觉到手帕布料细腻的纹理。
　　这个下午，阳光依旧温暖，花店里的花香依旧馥郁。但陆辛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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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一院神经外科医生办公室。
　　下午四点，临近下班时间，办公室里比平时稍显松散。几个结束了手头工作的住院医和护士凑在一起低声闲聊，话题从天南地北逐渐转到身边琐事。
　　“哎，你们发现没，付医生最近好像有点不一样？”护士小张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
　　“哪儿不一样？不还是那张冷脸，走路带风，生人勿近？”一个年轻住院医不以为然。
　　“不是那个意思。”小张摇摇头，眼神往付宣办公桌那边瞟了一眼。付宣正坐在桌前看电脑上的影像资料，侧脸专注，对这边的窃窃私语毫无所觉。“就……细节上。前天我看到他从白大褂口袋里掉出来个东西，捡起来一看，你们猜是什么？”
　　“什么？”几个人被勾起了好奇心。
　　“一片干巴了的小雏菊花瓣！”小张压着兴奋的嗓音，“就那种小野菊，干花用的！我当时都惊呆了，付医生哎！他口袋里怎么会有这个？而且我看他捡起来，没扔，还找了个小盒子装起来了，放抽屉里了！”
　　“真的假的？”众人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你看错了吧？说不定是什么药材的碎屑？”
　　“不可能！我眼睛又没瞎，就是小雏菊，黄不拉几的，干透了。”小张信誓旦旦，“还有，昨天我送文件过去，看到他桌角那个笔筒——就那个不锈钢的、冷冰冰的玩意儿——里面居然插了一小枝新鲜的……好像是迷迭香？还是百里香？反正绿绿的，有股味儿。虽然就一小枝，但放在付医生桌上，简直像冰山开了朵太阳花，太违和了！”
　　这下大家都来了兴趣，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是不是家里有人喜欢弄这些？女朋友？”
　　“得了吧，付医生有女朋友？你见他接打过私人电话吗？下班除了手术就是看文献，我看他女朋友就是他那把手术刀。”
　　“难道是科室里谁放的？恶作剧？”
　　“谁敢啊？活腻了往付医生桌上放这个？”
　　“那倒是……”
　　付宣隐约听到一些细碎的议论声，但他向来不在意这些。直到他关闭电脑上的影像系统，准备收拾东西下班时，目光落在桌角的笔筒上。
　　笔筒里除了几支常用的笔和一把刻度尺，确实多了一小枝深绿色的迷迭香。是今早他来的时候就在的。大概是昨天傍晚他离开后，负责打扫的阿姨看他办公室太冷清，从楼下花园里随手掐了一小枝放进去的。他没在意，也懒得处理。
　　此刻，在同事们压低的议论声中，这枝迷迭香的存在，似乎被赋予了别样的意味。
　　付宣脸上没什么表情，伸手将那枝迷迭香从笔筒里拿了出来。细长的叶片，深绿的颜色，散发着一股清冽的、略带药草的气息。和他身上惯有的冷调皂香混合在一起，并不难闻，甚至有些奇异的和谐。
　　他拿着那枝迷迭香，走到窗边，推开了一小道缝隙。晚风带着夏末的微燥吹进来。他原本打算顺手把这枝迷迭香扔出去，或者至少放在窗台上。
　　但手指悬在窗外停顿了几秒。
　　他想起抽屉里那片干枯的小雏菊花瓣。想起雨夜花店里慌乱的脸，和沾着花粉的、白皙的手指。想起今天下午，他递出手帕时，对方那双微微睁大的、盛满无措和惊讶的杏眼，还有迅速蔓延开的、连耳垂都染上的绯红。
　　那片绯红，在午后花店暖光映照下，竟然……有些刺眼。
　　付宣收回了手。他没有扔掉那枝迷迭香。
　　他回到办公桌前，拉开右手边第一个抽屉。那个装着小雏菊干花瓣的透明塑料小盒静静地躺在里面。他打开盒子，将手里那枝还带着生机的迷迭香，轻轻地、小心地放在了干花瓣的旁边。深绿映着枯黄，生机对着萎败，对比鲜明。
　　然后，他合上盖子，将盒子重新放回抽屉深处。推上抽屉。
　　一系列动作做得平静自然，仿佛只是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办公室里偷偷关注这边动静的几个人，看到付宣把迷迭香从笔筒里拿出来，都以为他要扔掉，正觉得无趣。却见他走到窗边又折返，拉开抽屉放了进去。虽然看不清具体放了什么，但肯定没扔。
　　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和更深的好奇。
　　付医生……真的有点不对劲。
　　付宣仿佛完全没注意到那些目光。他关上电脑，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步履平稳地离开了办公室。
　　走廊里灯光通明，空气里是熟悉的消毒水味道。他穿过忙碌的住院部，走出医院大门。傍晚的风吹在脸上，带着都市特有的喧嚣和尘埃气息。
　　他的脚步，在经过马路对面那家浅绿色门面的花店时，几不可察地放缓了半拍。目光掠过那扇玻璃门。透过擦拭干净的玻璃，能看到里面暖黄的灯光和隐约的花影晃动。那个熟悉的身影似乎正在工作台后忙碌，低着头，很专注的样子。
　　付宣没有停留，很快收回了视线，继续走向地铁站的方向。脸上依旧是惯常的疏淡神情。
　　只是，在走入地铁站入口、远离了街道喧嚣之后，他插在裤袋里的手指，无意识地碰触到了那方叠放整齐、却沾染了一点嫩黄花粉的浅灰色手帕。
　　布料柔软。那点花粉的印记，大概洗不掉了。
　　他捻了捻指尖，目光平静地望向隧道深处即将驶来的列车灯光，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