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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5章 ...

  •   时序悄然滑入九月。正午的日光不再像盛夏时那般毒辣刺眼,透过“陆上花坊”的玻璃门,热度也柔和了许多,带着点初秋特有的、明亮的干燥感。空气里的花香似乎也沉淀下来,不再那么喧嚣浮动,多了几分沉静的甜。
      陆辛刚送走一位预订中秋节花篮的顾客,正拿着抹布擦拭工作台上溅落的水痕。距离那次短信往来又过去了一段时间,付宣没有再来过花店,也没有新的电话或信息。那两束放在神外三病区护士站的花,后来陆辛从再次来买绿植的护士口中得知,确实很受欢迎,甚至引得其他科室也来打听。陆辛的生意因此好了些,但他心里明白,那点“好”里,有多少是源于付医生那看似无意的一提。
      他把这归为一次偶然的、带来些许便利的际遇,不再深想。只是偶尔,在傍晚习惯性望向医院门口时,心底那点极细微的涟漪,还是会轻轻荡漾一下。
      风铃响了。
      陆辛抬头,正要习惯性地说“欢迎光临”,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
      玻璃门被推开,一个身影略有些踉跄地走进来,扶住了门框。是付宣。
      但他此刻的样子,和陆辛记忆中任何一次都截然不同。他没穿白大褂,也没穿挺括的衬衫,只套了件深灰色的宽松连帽卫衣和同色运动长裤,脚上是沾了些灰尘的运动鞋。这身随意甚至有些邋遢的打扮,已经让陆辛感到陌生,而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付宣的脸色。
      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显得过分冷静的脸上,此刻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却没什么血色,干得起皮。他额前的黑发被汗湿透,凌乱地贴在皮肤上,眉心紧紧蹙着,像是在忍受某种不适。他一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按在自己左侧腹部的位置,呼吸比平时粗重急促,每一下似乎都牵扯着痛楚,让他的肩膀微微颤抖。
      最让陆辛心惊的是他的眼睛。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甚至有些冰冷的深色眼眸,此刻目光有些涣散,像是努力想聚焦却难以做到,浓密的睫毛上似乎也沾染了湿意,不知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
      “付……付医生?”陆辛扔下抹布,几步绕过工作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惊慌,“您怎么了?不舒服吗?”
      付宣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涣散的目光勉强集中到他脸上,但眼神依旧有些空茫。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声模糊的气音。他试图往前走一步,身体却猛地一晃,按在腹部的力道骤然加重,额头上瞬间渗出更多冷汗,脸色也白了一分。
      “您别动!”陆辛再顾不上什么距离感,急忙上前扶住他的胳膊。隔着薄薄的卫衣布料,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付宣手臂肌肉的僵硬和皮肤传来的、不正常的滚烫温度。
      “发烧了?”陆辛心头一沉,又看到他按着腹部痛苦隐忍的样子,“是肚子疼?胃?还是哪里?”
      付宣闭了闭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再睁开时,似乎找回了一丝清明,但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没事。可能……急性肠胃炎。”
      他的语气依旧试图维持平稳,但那份强撑的意味太过明显,反而更让人揪心。
      “这怎么能没事!”陆辛急了,扶着他往店里走,“您先坐下,别站着了。”他想把付宣扶到顾客休息区的那张小沙发上,但付宣几乎把大半重量都靠在他身上,步履不稳,每走一步眉心就锁紧一分。
      “药……”付宣喘息着,另一只手艰难地想去摸自己的口袋,但动作虚弱无力。
      “您先坐好!”陆辛用力撑着他,好不容易将他安置在沙发上。付宣一坐下,就再也支撑不住似的,身体蜷缩起来,头无力地后仰靠在沙发背上,双眼紧闭,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没入衣领。他放在腹部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陆辛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乱如麻。急性肠胃炎?看起来严重得多。这里是花店,不是诊所,他该怎么办?打120?还是……
      他的目光落在付宣痛苦的脸上,那张总是冷淡疏离的面孔,此刻被病痛折磨得褪去了所有坚硬的外壳,只剩下脆弱和难耐。陆辛忽然想起,医院就在对面。他是医生,他的同事们都在那里。
      “付医生,我送您回医院吧?或者我叫救护车?”陆辛蹲下身,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轻,带着安抚的意味。
      付宣眼睫颤动,缓缓睁开眼,眼底布满血丝。他看了陆辛一眼,眼神里似乎有刹那的挣扎和抗拒,但随即被又一波袭来的疼痛淹没。他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声音低弱:“不去……医院。”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力气补充,“……别让人知道。”
      陆辛愣住了。不去医院?别让人知道?都病成这样了……他瞬间明白过来,付宣大概是不想让自己这副模样被同事看到,或许是顾忌形象,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可这太危险了。
      “可是您……”
      “有药……”付宣打断他,喘息着,目光艰难地扫过自己刚才想摸索的口袋,“左边……口袋。”
      陆辛也顾不得许多了,伸手小心地探进他卫衣左侧的口袋。里面果然有一个小小的、扁平的铝塑药板,已经掰开了几粒。他拿出来一看,是常见的胃药和止痛药。
      “是这个吗?”陆辛问。
      付宣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陆辛立刻起身,去后面的小水槽接了一杯温水。回到沙发边,他试着将水杯递到付宣唇边:“付医生,水。”
      付宣勉强睁开眼,就着陆辛的手,小口喝了几口水。他的嘴唇干裂,碰到水时轻微地哆嗦了一下。陆辛看着他吞咽时滚动的喉结和依旧紧锁的眉头,心里揪得更紧。
      “药吃几粒?”陆辛看着药板上的说明,又看看付宣痛苦的样子,不敢擅自做主。
      “……各一。”付宣闭着眼,声音沙哑。
      陆辛抠出药片,小心地喂给付宣。看着他艰难地吞下药片,又喝了点水,然后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更深地蜷缩进沙发里,身体微微发抖。
      药效没那么快。陆辛束手无策地站在旁边,看着他痛苦的样子,急得手心冒汗。花店里很安静,只有付宣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陆辛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快步走到收银台后面,从柜子里找出一个灌了热水的旧橡胶热水袋——那是他冬天有时会用的。他用毛巾仔细包好,试了试温度,不会烫伤,但足够温暖。
      他走回沙发边,蹲下,看着付宣按在腹部的、用力到指节发白的手,犹豫了一瞬,还是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付医生,用这个……敷一下,可能会舒服点。”
      付宣的身体僵硬了一下,没有睁眼,但按在腹部的手,几不可察地松开了些许。
      陆辛小心翼翼地,将包着毛巾的热水袋,轻轻贴放在他按着的位置。隔着薄薄的卫衣,能感觉到手下身体的紧绷和颤抖。
      放好热水袋,陆辛又去后面小仓库,找出自己备用的薄毯。走回来时,他看到付宣依旧闭着眼,但似乎稍微放松了一点点,热水袋的温度可能起了一点作用,又或者是药物开始缓慢起效。
      他轻手轻脚地将薄毯展开,盖在付宣身上。动作轻柔,怕惊扰了他。
      做完这些,陆辛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他就近拉了把椅子,在沙发旁边坐下,安静地守着。目光落在付宣脸上,看着他潮红未退的脸色,紧蹙的眉头,被汗湿的鬓角,还有那因为不适而无意识抿着的、干裂的嘴唇。
      这大概是陆辛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不受任何干扰地看着付宣。褪去了医生的白大褂和冷硬外壳,他看起来那么……真实,也那么脆弱。原来那个在医院里走路带风、眼神冷淡、好像无所不能的付医生,也会生病,也会痛成这样,也会露出这般毫无防备的模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店外偶尔有行人经过,投来好奇的一瞥,但并未进来打扰。花店里的光线随着日头西斜,渐渐变得柔和。馥郁的花香静静弥漫,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安抚人心的力量。
      付宣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了一些,虽然依旧沉重,但不再那么急促。紧锁的眉头似乎也舒展了少许。他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昏沉地半寐着。
      陆辛一直安静地坐着,没有离开。他时不时看一眼付宣的状况,确认热水袋的温度,或者轻轻掖一下滑落的毯子角。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
      不知过了多久,付宣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邃的眼眸里,血丝褪去了一些,虽然依旧带着浓重的疲惫和病气,但总算恢复了些许清明。他有些茫然地看了看盖在身上的薄毯,又看了看守在旁边的陆辛,似乎花了几秒钟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几点了?”他开口,声音依旧嘶哑,但比之前有了点力气。
      陆辛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快四点了。”他关切地问,“您感觉好点了吗?还疼得厉害吗?”
      付宣没有立刻回答,他试着动了一下,身体依旧僵硬酸痛,但腹部那种刀绞般的锐痛确实缓解了许多,变成了一种沉甸甸的闷痛和不适。他撑着手臂,想坐起来一些。
      “您慢点。”陆辛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他的肩膀,指尖碰到他卫衣下依旧有些烫人的皮肤,又立刻缩了回来,脸上微微发热。
      付宣借着他的力道,慢慢坐直了身体。薄毯滑落下来,露出下面包着毛巾的热水袋。他看着那个热水袋,又抬眼看向陆辛,眼神复杂。有疲惫,有还未完全散去的痛楚,还有一丝……陆辛看不懂的情绪,像是惊讶,又像是别的什么。
      “……谢谢。”付宣低声说,声音干涩。他移开目光,看向自己放在膝上的手,手指微微蜷着。
      “不、不客气。”陆辛连忙说,“您……要不要再喝点水?或者……我帮您叫个车回家休息?”
      付宣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不用车。我……缓一下就走。”他顿了顿,补充道,“给你添麻烦了。”
      他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但那份疏离感,因为此刻的虚弱和方才陆辛的照顾,而显得有些……单薄。
      “不麻烦的,您别这么说。”陆辛起身,又去接了杯温水过来,放在沙发旁边的小几上,“水在这里,您需要就喝。药……还要再吃吗?”
      “不用了。”付宣说。他拿起水杯,慢慢喝了几口,动作依旧有些迟缓。放下杯子后,他靠在沙发背上,闭目养神,眉宇间还残留着病后的倦怠。
      陆辛重新坐下,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安静再次笼罩下来。但这一次的安静,和之前付宣昏睡时不同,带着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气氛。他们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一个坐在沙发上,盖着薄毯,脸色苍白;一个坐在椅子上,微微侧身,目光里带着未散的担忧。
      玻璃门外,秋日午后的阳光斜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影。灰尘在光柱里缓慢浮动。花店里的香气,混着热水袋残留的橡胶味,和付宣身上淡淡的、被汗浸过的药味,形成一种奇异的、临时的居所气息。
      陆辛看着付宣闭目休息的侧脸,光影在他高挺的鼻梁和瘦削的脸颊上投下明暗。他的心跳,在最初的惊慌平复后,又以一种新的、更沉缓的节奏跳动着。
      这个人,闯进他的花店,以最意想不到的、最脆弱的姿态。而他,看到了这份脆弱,并笨拙地、小心翼翼地试图提供一点庇护。
      这个认知,让陆辛的心底,泛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微酸又微胀的感觉。像是某种一直被精心包裹的东西,无意间被揭开了一角,露出了内里柔软的质地。
      而他自己,似乎也在这一次意外中,不知不觉地,越过了某条无形的、观望的界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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