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处方笺》聆乔

6、第6章

　　付宣在那张不算宽大的沙发上，又昏沉地休息了将近一个小时。
　　陆辛一直安静地守着，没有打扰，只在他偶尔因为不适而蹙眉或微微翻身时，目光才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期间有顾客推门，陆辛都是立刻起身，快步迎到门口，压低声音解释“暂时有点事，稍等再为您服务”，或将简单的需求迅速处理，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回沙发那边。
　　夕阳的光线愈发倾斜，给花店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付宣身上的薄毯滑落到了腰间，热水袋的温度也早已散尽。他眼睫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
　　这一次，他眼底的涣散和病气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惯常的清明，只是依旧蒙着一层厚重的疲惫。他撑着沙发扶手，慢慢坐直身体，动作比之前稳了不少，但脸色仍然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陆辛见他醒来，连忙站起身，倒了杯温水递过去：“付医生，喝点水吧。”
　　“谢谢。”付宣接过，喝了几口，润了润干涩的喉咙。他的目光落在手里朴素的马克杯上，又抬起，看向陆辛，声音恢复了平日的低沉平稳，只是依旧带点沙哑，“麻烦你了。”
　　“不麻烦。”陆辛摇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您感觉怎么样？还疼吗？要不要……再吃点东西？店里还有些饼干……”他自己也说不好为什么想提这个，大概是看付宣脸色实在不好，觉得应该补充点能量。
　　付宣放下水杯，微微摇头：“不用。”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皱巴巴的灰色卫衣，又抬眼看了看窗外，“我该走了。”
　　他说着，掀开薄毯，试图站起来。动作还是有些滞涩，起得急了，眼前微微一黑，身体晃了一下。
　　陆辛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小心！”
　　付宣的手臂僵硬了一瞬，但并没有挣开。他借着陆辛的力道站稳，闭眼定了定神，才道：“没事。”
　　陆辛松开手，指尖残留着卫衣布料粗糙的触感和对方手臂肌肉的紧绷感。他看着付宣缓慢地弯下腰，想拿起那个已经凉透的热水袋。
　　“我来吧。”陆辛抢先一步拿了起来，“这个我处理就好。”
　　付宣没有坚持，直起身，目光在陆辛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很深，带着刚退烧后的些许空茫，却又似乎有别的什么在审视、在衡量。然后，他移开视线，声音平淡地说：“热水袋和毯子的钱……”
　　“不用！”陆辛立刻打断他，脸微微涨红，“都是旧东西，不值钱的。您别在意这个。”
　　付宣沉默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好。”他停顿片刻，又补充了一句，语气比刚才稍稍和缓了一线，虽然依旧没什么温度，“今天……谢谢。”
　　他说完，没再看陆辛，转身，慢慢走向门口。步伐依旧比平时慢，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带着大病初愈后的单薄和孤清。
　　陆辛站在工作台边，看着他推开玻璃门。风铃响动，那个身影融入门外渐沉的暮色里，很快不见了。
　　花店里重新安静下来。夕阳最后的余晖斜射进来，空气中的花香似乎都沉淀了。陆辛低头，看着手里那个已经不再温热、用旧毛巾包裹着的橡胶热水袋，心里空落落的，又好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填满了。
　　他慢慢走回沙发边，将热水袋放在一旁，拿起那条薄毯。毯子上似乎还残留着付宣身上的温度，和一丝极淡的、属于病人的、混合着药味和汗味的气息。他顿了顿，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拿去清洗，而是将毯子仔细叠好，放在了一边。
　　然后，他转身，继续之前被打断的清洁工作。擦拭台面，整理花材，动作比平时慢了很多，有些心不在焉。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付宣蜷缩在沙发上痛苦的样子，是他虚弱地喝水时滚动的喉结，是他临走前那个深沉难辨的眼神。
　　这个傍晚，似乎和过去无数个傍晚没什么不同。可陆辛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由一条马路和两个世界划出的无形界线，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病痛和一次笨拙的照顾，而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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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几天，陆辛的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花店照常开，顾客照常来，天气也依旧在夏末秋初之间徘徊，早晚多了些凉意。他偶尔还是会望向医院门口，但没再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直到周五下午。
　　一场秋雨毫无预兆地落下来，起初淅淅沥沥，很快就连成了片，敲打着玻璃门，发出细密的声响。天色暗沉，花店里的暖黄灯光显得格外温馨。
　　陆辛正在给一位老顾客包装一束用作茶室装饰的佛手柑枝条和菖蒲叶，风铃响了。他抬起头，手里的动作顿住。
　　付宣推门进来。
　　他穿了一件浅驼色的薄风衣，里面是挺括的白色衬衫，深色西裤，皮鞋上沾了些许雨水，但整个人干净清爽，和上次病中狼狈的模样判若两人。他的脸色恢复了往常的苍白，但不再是病态，眉宇间是惯常的疏淡。手里提着一个深色的纸袋，不大，看起来有些分量。
　　他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雨声，目光在店内一扫，落在陆辛身上，然后走了过来。
　　陆辛的心跳又不争气地快了几拍。他放下手里的花材和包装纸，下意识地站直了些：“付医生。”
　　“嗯。”付宣走到工作台前，将手里的纸袋放在台面上，发出轻微的“咚”一声。他的动作自然，仿佛只是来归还一件借用的物品。
　　“这个，”他开口，声音是陆辛熟悉的平稳，“给你的。”
　　陆辛愣住了，看着那个深色纸袋，又看看付宣没什么表情的脸，一时没反应过来：“给……我的？”
　　“嗯。”付宣没有多做解释，只是用眼神示意他自己看。
　　陆辛迟疑地伸出手，指尖碰到纸袋微凉的表面。他打开袋子，往里看去。
　　里面是一盒包装精美的进口手工饼干，铁皮盒子，印着精致的花卉图案。旁边还有……一个崭新的、米白色菱格纹的暖手宝，以及一条折叠整齐、质地柔软厚实的羊绒薄毯，颜色是温暖的浅灰色。
　　陆辛彻底怔住了。他抬头，看向付宣，眼神里满是茫然和难以置信：“付医生，这……这是？”
　　“谢礼。”付宣言简意赅。他看着陆辛惊愕的脸，顿了顿，补充道，“热水袋和毯子，还有……那天。”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那天”两个字，却让陆辛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升温。他慌乱地摆手：“不、不用这样的！付医生，真的不用！那天就是……就是顺手，真的没什么！”
　　“应该的。”付宣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他看着陆辛急于推辞、脸颊泛红的样子，几不可察地，目光似乎软化了一线，但转瞬即逝。“饼干是同事出差带回来的，我不吃甜食。暖手宝和毯子，”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陆辛身上单薄的棉质衬衫和围裙，“秋天了，店里有时会冷。”
　　最后这句话，语气依旧平淡，却让陆辛的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酥酥麻麻的。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手里的纸袋，忽然变得有些烫手。
　　付宣似乎没有等待他回应或再次推辞的意思。他抬眼，目光在陆辛身后的花材区停留了一瞬，像是随口问道：“有适合放在书房，不招虫，好打理，有点清香味的小型植物吗？”
　　话题转得突兀，陆辛愣了一下，才连忙接上：“啊，有的。比如文竹，清雅；虎皮兰，耐阴好养；或者小盆的柠檬薄荷，有清香味，还能泡茶，需要光照但不用太强……”
　　“柠檬薄荷。”付宣重复了一遍，似乎对这个选择有点兴趣，“会开花吗？”
　　“会开很小的淡紫色花，但主要观赏叶子，香味也好。”陆辛解释道，一边说一边转身去后面的架子上取了一盆状态不错的柠檬薄荷。翠绿的叶片，边缘带着细锯齿，凑近能闻到清爽的柠檬香气。他用一个浅灰色的陶盆装着，显得干净雅致。
　　“就这个吧。”付宣看了一眼，点点头，“多少钱？”
　　“这个……不用了。”陆辛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不妥，脸更红了，“我是说，这个就……就当是回礼？”他声音越来越小，没什么底气。
　　付宣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直接从风衣口袋里拿出手机，扫了工作台上的付款码。“不必。”他付了钱，手机提示音响起。然后他伸手，从陆辛手里接过了那盆柠檬薄荷。
　　小小的陶盆在他修长干净的手里，显得格外小巧。翠绿的叶片衬着他浅驼色的风衣袖口。
　　“走了。”他说。
　　“好……付医生慢走，下雨路滑。”陆辛下意识地说。
　　付宣点了点头，一手拿着那盆小植物，一手推开玻璃门，再次走入细密的雨帘中。风铃声在雨声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清脆。
　　陆辛站在原地，看着玻璃门上蜿蜒流下的雨水，模糊了那个挺拔的背影。他低头，又看向工作台上那个深色的纸袋，里面装着饼干、暖手宝和羊绒毯。
　　谢礼……
　　如此正式，又如此……周到。周到得让陆辛心里乱糟糟的。他拿出那盒饼干，铁皮盒子冰凉，图案精美得不忍拆开。暖手宝是时下流行的充电式，米白色菱格纹，手感柔软。羊绒毯更是触手温软细腻，浅灰色，正是他喜欢的、不带侵略性的颜色。
　　每一样，都恰好……戳中他可能需要，又绝不会自己奢侈去买的东西。
　　尤其是那句“秋天了，店里有时会冷”。
　　陆辛抱着羊绒毯，将脸轻轻埋进去。柔软温暖的触感包裹着脸颊，上面似乎还带着崭新的、干净的气息，并没有付宣的味道。可他却仿佛能透过这气息，感受到那人沉默外表下，某种极其内敛的、细致的关注。
　　这关注，像一根极细的丝线，轻轻绕上了他的心脏，不紧，却存在感鲜明。
　　窗外的雨声潺潺，花店里花香静谧。陆辛抱着毯子，很久没有动。他知道，有些界限，一旦模糊，就再也回不到最初那条清晰笔直的线了。
　　而付宣，撑着伞，走在回医院的路上。雨丝斜飞，打湿了他的风衣下摆。他手里那盆小小的柠檬薄荷，被他小心地护在伞下，翠绿的叶片上凝着细小的水珠，散发着清新微辛的香气。
　　这香气，和他惯常所处的、充斥着消毒水和精密仪器味道的环境格格不入。但他却没有觉得不适。
　　他只是看着前方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街道，眼底深处，平静无波，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沉淀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