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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7章 ...

  •   暑气彻底偃旗息鼓,秋意踩着几场连绵的雨,稳稳当当地接管了这座城市。空气变得清冽干燥,天空常常是那种高远通透的蓝,偶尔飘过几缕丝絮般的云。“陆上花坊”橱窗里,也悄然换上了季节的容颜——热烈奔放的向日葵和绣球逐渐让位给色调沉静的大丽花、洋桔梗,尤加利果和芦苇成了新的宠儿,空气里多了些草木干燥后特有的、略带苦涩的清香。
      付宣再次踏进花店,是在一个周四的下午。秋日的阳光斜射,没了夏日的蛮横,只剩下澄澈的金黄,透过玻璃门,在他深灰色的羊绒大衣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风铃叮咚。
      陆辛正背对着门口,踮着脚,试图将一捆新到的、枝干粗硬的龙柳固定在墙面的挂钩上。龙柳形态曲折虬劲,带着古意,但分量不轻,他一手扶着枝条,另一只手去够挂钩,动作有些吃力,浅咖色的毛衣袖子滑下来一截,露出一截白皙清瘦的手腕。
      付宣的脚步停在门口,没有立刻出声。他的目光落在陆辛微微仰起的脖颈线条,和那截随着用力而微微绷紧的手腕上。阳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鼻尖沁出一点细微的汗珠,在光线下亮晶晶的。
      就在陆辛快要挂上去的时候,枝条末端一滑,整捆龙柳猛地向下一坠,带着他的身体也踉跄了一下。
      一只手臂从旁伸了过来,稳稳地托住了那捆即将掉落的龙柳。手臂的主人靠得很近,陆辛甚至能闻到对方大衣上沾染的、室外清冷的空气味道,混合着一种极淡的、冷冽的气息。
      陆辛惊得回头,额头差点蹭到对方的下颌。他仰起脸,正对上付宣垂落的视线。
      “付、付医生?”陆辛的心脏漏跳了一拍,手忙脚乱地松开手,向后退了小半步,脸颊迅速漫上一层薄红。
      付宣没说话,只是单手提着那捆对他来说似乎不算什么的龙柳,另一只手轻松地将枝条末端的麻绳套在了墙面的挂钩上,动作利落平稳。挂好后,他才退开一步,目光扫过陆辛还泛着红晕的脸和有些局促的手,语气平淡:“要挂哪里?”
      “啊……就,就挂那里好了,谢谢付医生。”陆辛连忙道谢,手指无意识地揪了一下毛衣下摆。付宣今天没穿白大褂,深灰色大衣衬得他身形越发挺拔修长,里面是浅色的高领毛衣,气质比穿衬衫时多了几分闲适,但那份疏离感依旧在。
      “嗯。”付宣应了一声,视线在店内逡巡。他的目光掠过那些色彩渐深的秋日花材,最后落在工作台角落一个空着的白色陶罐上。“需要补一些花。”他开口道,并非询问,而是陈述,“办公室,还有家里。”
      陆辛眨了眨眼,努力让注意力回到花店老板的身份上:“好的。办公室还是和之前一样,偏向明亮舒缓、花期长的吗?家里的……您有没有偏好的色系或者花材?”
      付宣沉吟了片刻。他看向陆辛,眼神专注,像是在思考一个严谨的病例方案。“家里,”他慢慢地说,“色调偏冷。想要一点……颜色。”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词汇,“不要太暖,但要有生气。”
      陆辛认真地听着,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冷色调的家,需要一点颜色,但又不能太暖……“白色系或者蓝紫色系可能比较合适,比如白色郁金香、紫罗兰、蓝色绣球,搭配银叶菊或者灰绿色的尤加利叶,会显得很清爽,也有层次感。”
      付宣听着,目光落在陆辛因为思考而微微抿起的嘴唇上,那里颜色很淡,像初绽的樱花花瓣。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可以。你搭配。”
      “好的。”陆辛点头,心里因为对方干脆的信任而掠过一丝微小的雀跃,“办公室的呢?还是两束吗?”
      “一束办公室,一束家里。”付宣说,“家里那束,可以稍大一些。”
      “明白了。您稍等,我这就准备。”陆辛转身去挑选花材,步伐轻快了些。他先为办公室搭配:明黄色的跳舞兰跳跃活泼,香槟色玫瑰温和优雅,白色洋桔梗洁净,再以翠绿的龟背竹叶和银灰色的桉树叶打底,最后点缀几枝橙色的多头小蔷薇,整体明亮温暖又不失格调。
      接着是家里的。他选了品相最好的白色郁金香,花瓣紧裹,姿态矜持;搭配深紫色的鸢尾,色彩浓郁而沉静;再加入一些蓝星花和白色紫罗兰,增添灵动感;叶材用了大量的银叶菊和少量姿态优美的雪柳枝,营造出清冷又富有诗意的氛围。他特意选了一个较高的雾面灰色花瓶来搭配家里的花束。
      包装的时候,陆辛格外用心。办公室的花束用了淡黄色的雾面纸和墨绿色丝带,显得专业有活力。家里的则用了深灰色的硬挺包装纸,配以哑光银色的窄丝带,简约冷感。
      他抱着两束风格迥异但同样精美的花,走回付宣面前:“付医生,您看这样可以吗?”
      付宣的目光从花束上掠过,在家庭那束灰白蓝紫的搭配上多停留了两秒,眼底似有微光掠过,但很快又归于平静。“很好。”他言简意赅地评价,然后拿出手机付了款。
      陆辛习惯性地想说“谢谢惠顾”,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他看着付宣一手一束抱起花,那束冷色调的花在他深灰色大衣的臂弯里,显得异常和谐。
      “下周,”付宣走到门口,忽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顺着秋日的微风送过来,“大概也是这个时候,需要换新的。”
      陆辛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好的,我记下了。还是同样的要求吗?”
      “嗯。”付宣应了一声,推开门,风铃声里,他的身影融入门外明亮的光线中。
      陆辛站在原地,直到风铃声彻底平息。下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需要。这听起来,像是一个……约定?或者说,一个稳定的订单。
      他心里那点微小的雀跃,慢慢扩散开来,变成一种实实在在的、温暖的充实感。不仅仅是因为生意,更因为一种被需要、被认可的感觉,以一种沉默而稳定的方式,嵌入了他的生活节奏里。
      ---
      从那天起,每周四下午,成了陆辛心里一个隐隐期待的时刻。
      付宣总是很准时,三点到四点之间,推开那扇玻璃门。他有时穿着大衣,有时是质地精良的薄呢外套,颜色多是黑、灰、驼这些冷调的中性色。他话依旧不多,进来后往往只是简短地说明需求——“办公室一束,家里一束”、“只要家里的,要大一点”、“这周白色为主”——然后便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或者偶尔目光会掠过陆辛正在打理的其他花材,但很少发表意见。
      陆辛从一开始的紧张局促,渐渐变得自然起来。他依然会为付宣的到来而心跳微快,脸颊偶尔泛红,但已经能更专注地投入搭配工作。他开始留意付宣的偏好——他似乎偏爱线条清晰、形态优美的花材,不喜欢过于繁复堆砌的样式;对颜色的接受度其实比想象中广,但整体趋向于洁净、克制、有层次感的搭配;对叶材的运用很欣赏,尤其喜欢那些带有特殊形态或灰绿色调的品种。
      有时候,付宣会带一个小小的、印着医院logo的纸袋来,里面有时是几枚包装好的进口巧克力,有时是一小盒精致的茶包,或者一袋看着就很贵的坚果。他总是很平淡地放在工作台上,说一句“别人给的,我不需要”,或者干脆连理由都不给,仿佛那只是顺路带来的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东西。
      陆辛推辞过两次,但付宣的态度总是那样,平淡却不容拒绝。后来陆辛也就不再推辞,只是每次都会认真地道谢,然后将那些小点心仔细收好,大部分自己也没舍得吃,不知不觉在收银台下面的小柜子里攒了一小堆。
      他们之间的对话,依然围绕着花。付宣会问一些很具体的问题,比如某种进口玫瑰的养护难点,干花制作的适宜季节,或者某种少见叶材的正式名称。他的问题总是很直接,带着一种学术探讨般的严谨。陆辛则会尽己所能地详细解答,偶尔说到自己擅长的领域,眼睛会微微发亮,语速也会快上一些。
      付宣听得很认真。他通常会看着陆辛说话,目光沉静专注,偶尔会在他因为兴奋而比划手势时,视线掠过他纤白的手指和手腕。
      有一次,陆辛在修剪一束冬青果时,不小心被尖端刺破了指尖,渗出一小颗鲜红的血珠。他低低“嘶”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付宣已经不知何时走到了近旁,眉头微蹙。
      “别动。”付宣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一些。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独立包装的酒精棉片——大概是医院里常备的那种——撕开,然后不由分说地握住了陆辛的手腕。
      他的手指干燥微凉,力道稳定,不容挣脱。陆辛整个人都僵住了,指尖传来的刺痛感都被手腕处传来的、截然不同的触感覆盖。他眼睁睁看着付宣用酒精棉片熟练而快速地擦拭掉那点血珠,然后检查了一下伤口。
      “只是表皮,没事。”付宣松开手,将用过的棉片扔进垃圾桶,动作一气呵成,“有创可贴吗?”
      “有……有。”陆辛声音发飘,慌忙从工作台抽屉里翻出一个卡通图案的创可贴。
      付宣接过去,看了一眼上面憨态可掬的小熊,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眉梢,但还是撕开包装,重新拉过陆辛的手,将创可贴端端正正地贴在了那个细小的伤口上。他的动作很快,指尖避免触碰伤口以外的皮肤,但那份不容置疑的、带着职业习惯的细致,却让陆辛从指尖到心口,都蔓延开一阵微麻的战栗。
      “谢谢……”陆辛耳根通红,小声说。
      “嗯。”付宣应了一声,退回原来的位置,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接触从未发生。只是他的目光,在陆辛贴着卡通创可贴的手指上,又多停留了一秒。
      日子就在这样每周一次的固定交集里,平稳地向前流淌。秋意渐深,花店里的色彩也越来越浓重温暖,但陆辛为付宣搭配的花束,却始终保持着那份独特的洁净与冷感,像是刻意从热闹的秋色中,裁下最沉静的一角。
      陆辛渐渐习惯了这种节奏。每周四午后,他会下意识地将工作台整理得格外整洁,提前准备好一些付宣可能偏好的花材。等待风铃响起时,心里会有一丝隐隐的期待和安定。而付宣离开后,花店里残留的那一丝极淡的、属于他的清冷气息,也会让陆辛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他们之间依然隔着许多未曾言明的东西——各自的过去,截然不同的职业与生活圈,还有付宣身上那种始终挥之不去的、礼貌的疏离。但那条曾经清晰的界线,确实在一次次送花、收礼、简短问答和偶尔意外的触碰中,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柔软。
      像秋日里被阳光晒暖的溪水,表面平静,内里却有不易察觉的、持续不断的流动。
      直到十月底的一个周四,一场强冷空气猝不及防地南下。
      付宣来的时候,天色阴沉得厉害,狂风卷着落叶,打在玻璃门上噼啪作响。他裹着一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领口竖着,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挺拔的鼻梁和一双被风吹得微微发红的耳朵。他手里没拿平时那个文件袋,而是抱着一个看起来颇有分量的牛皮纸箱。
      风铃被狂风吹得一阵乱响。付宣侧身进来,迅速关上门,将凛冽的风声隔绝在外。
      “付医生。”陆辛迎上来,看到他怀里的大箱子,有些诧异,“今天风好大,您还过来……”
      “顺路。”付宣将纸箱放在工作台旁边的空地上,直起身,脱掉羽绒服。里面是一件浅灰色的羊绒衫,衬得他脸色有些苍白,可能是在外面被风吹的。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
      陆辛注意到他的动作,心头微微一动:“您不舒服吗?”
      “没事。刚下夜班。”付宣简短地回答,目光落在陆辛身上。陆辛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高领毛衣,外面罩着深绿色的围裙,看起来很暖和。“上次说的,那种驱蚊安神的香草,”他转而问道,“有成品吗?或者可以自己栽种的?”
      “您是说碰碰香或者薄荷类的吗?”陆辛想了想,“成品的小盆栽有,但是天气冷了,可能状态不如夏天好。如果您想要新鲜的,也可以剪一些枝条水培,或者我帮您用干花搭配一个香囊?”
      付宣沉吟着,似乎在做权衡。他的视线扫过店里那些在阴天里依然生机勃勃的植物,最后又回到陆辛脸上。“香囊吧。”他说,“放卧室。”
      “好的。”陆辛点头,转身去准备材料。他选了干燥的薰衣草、洋甘菊、柠檬香茅草,又加了一些安宁气息的岩兰草根,用透气的棉麻布袋装好,系紧袋口。想了想,又用剩余的深蓝色丝带在袋口处系了一个简洁的结。
      “这样可以吗?”他将香囊递给付宣。
      付宣接过去,凑近鼻尖,很轻地闻了一下。干燥花草混合的、清冽安神的气息涌入鼻腔。他几不可察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倦色似乎被那气息驱散了一点点。“嗯。”他将香囊握在手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棉麻布的粗糙质感。
      陆辛看着他细微的动作,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他没问付宣是不是睡眠不好,这似乎越界了。他只是安静地等着。
      付宣握了一会儿香囊,才将它放进羽绒服口袋。然后,他指了指地上的那个牛皮纸箱。
      “这个,”他说,语气比刚才更平淡了些,甚至有点刻意撇清的意味,“医院发的,福利品。我用不上。”
      陆辛低头看着那个纸箱。箱子没封口,他能看到里面露出的东西——似乎是一些品牌不错的橄榄油、杂粮礼盒、进口的蜂蜜和咖啡,包装都很精致,一看就不是普通“福利品”的档次。
      “这……这太贵重了,付医生,我不能收。”陆辛连忙摇头。
      “放在我这里也是过期。”付宣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决,“你处理掉。”他说着,已经重新穿上了羽绒服,拉链拉到下巴,一副准备离开的样子。
      “可是……”陆辛还想说什么。
      “走了。”付宣打断他,径直走向门口,手已经搭在了门把手上。外面狂风呼啸。
      “付医生!”陆辛追了一步,“下周……还是周四吗?”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好像只是下意识地想确认一下那个刚刚建立起来的、令人安心的节奏不会被打断。
      付宣拉门的动作顿了一下。他回头,看了陆辛一眼。门外的天光阴沉,衬得他眸色更深。陆辛站在暖黄的灯光里,脸上带着未散的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嗯。”付宣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然后拉开门,高大的身影迅速没入门外灰暗肆虐的风中。
      玻璃门重重地合上,将狂风阻隔。花店里恢复了温暖和安静,只剩下那个孤零零放在地上的牛皮纸箱,和空气中残留的、一丝羽绒服带来的室外寒气。
      陆辛慢慢走过去,蹲下身,打开纸箱。里面的东西码放得整整齐齐,品类丰富,品质上乘。这绝不是普通的、用不上的福利品。
      他拿起那罐深色的蜂蜜,玻璃瓶冰凉。指尖传来沉甸甸的触感,一直压到心里。
      付宣用那种平淡的、近乎敷衍的理由,塞给他一箱显然精心准备过的东西。像之前的手帕,像饼干和暖手宝,像那些随口说“别人给的”小点心。
      他好像总是这样,用最坚硬冷淡的外壳,包裹着一些极其内敛的、甚至有些笨拙的关照。不说缘由,不给对方推拒的余地,仿佛只是顺手处理掉一些麻烦。
      可陆辛知道,不是这样的。
      他将蜂蜜轻轻放回箱子里,盖好纸箱。店外,风声呜咽,天色如墨。但花店里暖意融融,花香静谧。
      陆辛的心,像被这箱突如其来的、沉甸甸的“福利品”,和付宣最后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嗯”,妥帖地安放在了一个柔软而踏实的地方。
      他知道,有些变化已经发生了。缓慢,无声,却像植物的根系,向着土壤深处,坚定地蔓延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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