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处方笺》聆乔

8、第8章

　　十一月的第二个周四，天气是典型的深秋模样，天空高远湛蓝，阳光明亮却没有多少热度，空气里飘着落叶和远处烤红薯的甜香。陆辛提前将几枝品相极佳的荷兰进口重瓣郁金香单独插在清水瓶里醒着，又特意留了一小把姿态优美的日本枫叶。
　　下午三点刚过，风铃准时响起。陆辛从工作台后抬起头，看到付宣推门进来。他今天穿了一件炭灰色的长款羊毛大衣，里面是浅米色的高领毛衣，衬得下颌线条清晰利落。他手里没拿东西，步履比平时似乎慢了一丝，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郁。
　　“付医生。”陆辛放下手里的花剪，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几个月的固定往来，让他面对付宣时，虽然依旧会心跳微快，但至少表面的镇定已经能维持得不错。
　　付宣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目光在陆辛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掠过他身后那些色彩浓郁温暖的秋日花材。“家里一束。”他开口，声音比平时略低，“颜色……暖一点。”
　　陆辛微微怔了一下。暖一点？这几乎是付宣第一次主动提出偏离“冷感”和“洁净”的要求。他没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好的，您稍等。”
　　他转身去挑选花材。暖一点……橙色调？黄橙色系的非洲菊和玫瑰？或者复古色调的咖啡时间玫瑰？他想了想，最后还是选了更含蓄的搭配：香槟色的奥斯汀玫瑰，花瓣层层叠叠，自带柔光；搭配几枝焦糖色的洋牡丹，色彩温暖复古；再加入一些浅杏色的郁金香和淡黄色的跳舞兰提亮；叶材用了少量深绿色的尤加利和几枝他特意留的、已经染上红边的日本枫叶，增添秋意和层次。
　　包装的时候，他选了浅驼色的牛皮纸和深棕色的拉菲草，整体色调温暖、沉稳，又不失格调。
　　他将搭配好的花束抱给付宣看：“您看这样可以吗？”
　　付宣的目光落在花束上，那温暖的香槟色、焦糖色和杏色，在午后阳光下仿佛自带暖意，衬着深绿的叶和红边的枫，有种沉静安定的美。他看了几秒钟，才移开视线，点了点头：“可以。”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但陆辛似乎捕捉到他眼底一丝极淡的、类似疲惫被稍稍抚平的松动。
　　付宣付了钱，接过花束。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看着陆辛将工作台上剩余的花材归位。陆辛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动作下意识地放轻了些。
　　“你这里，”付宣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像在观察一个现象，“一直很安静。”
　　陆辛转过身，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嗯……开花店，是比较安静。”
　　“不觉得闷？”付宣问，目光落在陆辛脸上，似乎在审视他的表情。
　　陆辛摇摇头，嘴角漾开一点浅浅的、真实的笑容：“不会啊。和花花草草待在一起，看着它们生长、开放，每天和不同的人打交道，帮他们挑选适合的花，传递一些心意……我觉得很踏实。”他说着，目光扫过满室鲜花，眼神柔和，“而且，安静有安静的好处。”
　　付宣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等陆辛说完，他才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像是接受了这个解释，又像只是表示听到了。他的视线在陆辛带着笑意的嘴角停留了一瞬，然后移开，看向窗外明净的秋日天空。
　　短暂的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平和。
　　“我走了。”付宣说，抱着那束暖色调的花，走向门口。
　　“付医生慢走。”陆辛送他到门口。
　　付宣推开门，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了陆辛一眼。阳光落在他侧脸上，照亮了他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嘴唇。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又点了下头，转身离开。
　　陆辛站在门口，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抱着那束温暖的花，慢慢走远，消失在街角。他总觉得付宣今天有点不一样，那丝沉郁虽然不明显，却像一层薄雾，笼罩在他惯常的冷淡之下。
　　是因为工作太累了吗？还是……
　　陆辛摇了摇头，把那些无端的揣测抛开。他只是个花店老板，不该过多探究顾客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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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不紧不慢地又过去一周。周四这天，从早上起天色就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空气湿冷，像是憋着一场大雨。到了下午，果然下起了雨，不是夏天的瓢泼大雨，而是深秋那种细密绵长、带着透骨寒意的冷雨。
　　陆辛有些心神不宁。他频频看向窗外，雨丝织成灰蒙蒙的帘幕，对面的医院大楼轮廓模糊。付医生……今天还会来吗？这么大的雨，他又刚下夜班不久（陆辛记得他上周说过），也许不会特意过来了吧？
　　时间一点点滑向四点。往常这个时间，付宣已经来过了。陆辛看着空荡荡的门口，风铃安静地垂挂着，心里那点隐隐的期待，慢慢变成了淡淡的失落，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
　　或许真的不来了。他对自己说，转身准备去收拾早上送来的一批冬青果。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玻璃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湿冷的寒气，风铃急促地响成一片。
　　陆辛倏然回头。
　　付宣站在门口，浑身湿透。他没打伞，黑色的长款羽绒服吸饱了雨水，颜色深得发沉，不断往下淌水，在他脚下迅速积起一小滩水渍。头发完全湿透，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头上，水珠顺着清晰的下颌线往下滴落。他的脸色比平时更白，嘴唇甚至有些发青，不知是冷的还是别的缘故。最让陆辛心惊的是他的眼睛，里面布满了红血丝，眼下是浓重的青黑，眼神却异常锐利明亮，亮得有些骇人，像是燃尽了所有疲惫后剩下的、冰冷又炽烈的余烬。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深蓝色的文件夹，即使浑身湿透，那文件夹也被他护在怀里，只是边缘也被雨水洇湿了。
　　“付医生！”陆辛惊呼一声，急忙绕过工作台走过去，“您怎么淋成这样？快进来，把湿衣服脱了，会感冒的！”
　　付宣却像是没听到他的话，目光直直地锁在他脸上，那眼神复杂得让陆辛脚步一顿——里面有未散的怒意，有深重的疲惫，有某种近乎偏执的专注，还有一些陆辛完全看不懂的、激烈的情绪在翻滚。
　　“你……”付宣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被门外的雨声衬得有些模糊，却带着一股奇异的力道，“一直在这里。”
　　这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带着某种确认般的重量。
　　陆辛被他问得愣住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是、是啊，我开店，当然一直在……”
　　付宣猛地向前跨了一步，距离骤然拉近。湿冷的寒气混杂着他身上一种紧绷到极点的、近乎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陆辛本能地想后退，脚跟却钉在了原地，只能仰头看着他，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很好。”付宣盯着他的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他手里的文件夹被他攥得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的目光在陆辛脸上逡巡，像是要确认什么，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东西。
　　然后，他忽然松开了紧攥文件夹的手，任由它“啪”地一声掉落在湿漉漉的地砖上。他抬起手，那只手因为寒冷和用力而指节发白，带着湿冷的雨水气息，朝着陆辛的脸颊伸过来。
　　陆辛完全僵住了，呼吸停滞，眼睁睁看着那只手靠近。他以为付宣要碰他，就像上次拂去花瓣那样，或者像处理伤口那样。
　　但那只手在距离他脸颊还有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付宣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悬在半空，水珠顺着他指尖滑落。他眼底翻涌的那些激烈情绪，在触碰到陆辛眼中纯粹的惊愕和茫然时，似乎猛地被什么烫了一下，剧烈地收缩、平复下去，最后凝结成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至极的沉寂。
　　他收回了手，指尖蜷缩起来，握成了拳，垂在身侧。
　　“……”他喉咙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极其疲惫地看了陆辛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像落满了整个深秋的寒雨。
　　然后，他猛地转身，甚至没去捡地上那个湿了的文件夹，一把拉开玻璃门，重新冲进了外面绵密冰冷的雨幕中。动作快得像个仓促逃离的幽灵。
　　风铃被他剧烈的动作带得疯狂摇曳，叮当作响，久久不能平息。
　　陆辛呆呆地站在原地，浑身冰凉，像是被刚才那一瞬间付宣身上爆发的、冰冷又滚烫的情绪洪流冲刷过一遍。他缓缓低头，看向地上那个孤零零的、边缘湿透的深蓝色文件夹。
　　又抬眼，望向玻璃门外。雨幕茫茫，早已不见那个湿透的身影。只有门框上滴落的水迹，和地面上迅速扩散开的一小滩水渍，证明他刚才确实来过，以一种如此激烈又如此短暂的方式。
　　陆辛慢慢地蹲下身，捡起那个文件夹。塑料封皮冰冷湿滑。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打开。这是付宣的东西，也许很重要。
　　他拿着文件夹，走到门口，望着空荡荡的、被雨水笼罩的街道。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地发疼。付宣刚才的样子……太不对劲了。那不是平日的冷淡疏离，那是一种濒临极限的、混合了愤怒、疲惫和某种巨大情绪冲击的状态。
　　到底……发生了什么？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门，像是永无止境。花店里温暖依旧，花香静谧，但陆辛却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冷，从捡起文件夹的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那个每周四准时出现、沉默寡言却带着稳定温度的身影，今天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在他平静的世界里，撕开了一道冰冷滚烫的口子。而那道口子里露出的、付宣从未示人的另一面，让陆辛感到陌生、心悸，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沉甸甸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