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处方笺》聆乔

9、第9章

　　雨下了整整一夜，又淅淅沥沥地延续到第二天午后。天空是那种化不开的铅灰色，低低压着，空气湿冷黏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水汽的寒意。往日明亮通透的秋日气息荡然无存。
　　陆上花坊里，空气似乎也比往常凝重。陆辛心不在焉地整理着新到的圣诞玫瑰，指尖拂过丝绒般的深红色花瓣，触感冰凉。他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收银台抽屉——那个湿透了的深蓝色文件夹正静静躺在里面，用干净的吸水纸垫着。自昨天付宣将它遗落在此，已经过去快二十个小时。
　　没有电话，没有短信，付宣也没有像以往任何一次遗忘或留下东西后那样，在不久后折返。这种沉默，比昨天那场短暂而激烈的闯入更让陆辛感到不安。文件夹边缘被雨水洇染开的深色水痕，像一道不祥的印记。
　　下午三点，雨势终于转小，变成濛濛的雨丝。街道上行人稀少，车辆驶过溅起一片泥水。陆辛终于坐不住了。他锁好花店的门，将“暂停营业”的小牌子挂上，揣好钥匙和手机，又小心翼翼地从抽屉里取出那个文件夹，用防水的购物袋仔细装好，抱在怀里。
　　推开玻璃门，湿冷的空气立刻将他包裹。他没打伞，竖起羽绒服的领子，低着头，快步穿过马路，走向对面那座他既熟悉又陌生的白色巨楼——市第一医院。
　　这是他七年来，第一次主动踏入这个地方。不是为了看病，不是为了复查。心跳有些失序，不仅仅是因为即将见到付宣，更因为那些被刻意封存的、属于这里的记忆，随着脚步的靠近，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消毒水的气味，惨白的灯光，冰冷的器械触感，还有无边无际的、浸透骨髓的孤独和恐惧……他深吸一口气，将羽绒服领子拉得更高些，仿佛这样就能阻隔那些无形的压力。
　　神经外科在三楼。电梯门打开，走廊里是比大厅更浓郁的消毒水味道，混合着各种药品和人体特有的气息。穿着白大褂或刷手服的医护人员步履匆匆，表情多是严肃或疲惫。推着仪器车的工人，低声啜泣的家属，坐在长椅上目光呆滞的病人……一切都和记忆中的场景重叠，让陆辛胃部微微抽搐。
　　他循着指示牌，找到医生办公室区域。走廊尽头一间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门牌上贴着几个医生的名字，其中一个赫然是“付宣”。
　　陆辛在门口站定，手指蜷缩了一下，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出一个略有些陌生的男声，不是付宣。
　　陆辛推开门。这是一间不大的多人办公室，摆着四五张办公桌，靠窗的一张桌前坐着一位四十多岁、戴着眼镜的男医生，正在电脑前敲打病历。他抬头看到陆辛，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你找哪位？”
　　“您好，打扰了。我找……付宣付医生。”陆辛声音有些轻，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
　　“付医生？”男医生推了推眼镜，“他今天调休，不在。”他打量了一下陆辛，目光落在他怀里抱着的、印着“陆上花坊”logo的购物袋上，“你是……送花的？”
　　陆辛含糊地点了点头：“嗯……付医生有东西落在我店里了，我来还给他。您知道他大概什么时候会来吗？或者……能不能告诉我怎么联系他？”话问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对付宣的了解何其贫乏，除了一个每周买花的固定时间，一个工作地点，一个从未拨出过的电话号码，几乎一无所知。他甚至不知道付宣住在哪里。
　　男医生皱了皱眉：“调休的话，可能明天也不会来。联系他……”他犹豫了一下，大概是看陆辛不像坏人，而且付宣在科室里虽然冷淡，但专业上无可指摘，人缘不算差，“要不你去护士站问问？她们可能更清楚些，或者有紧急联系方式。”
　　“好的，谢谢您。”陆辛道了谢，退了出来，轻轻带上门。
　　走廊里的空气似乎更加滞重。他转身走向不远处的护士站。几个护士正在忙碌，配药，记录，接听呼叫铃。陆辛等了一会儿，才找到一个空隙，向一位看起来资历较深的护士说明了来意。
　　“付医生的东西？”护士看了看他手里的袋子，又看看他清秀温和、略显紧张的脸，似乎想起了什么，“哦，你是对面花店的老板吧？付医生确实常在你那儿订花。”她的态度比刚才那位医生和善些，“付医生昨天连做了两台大手术，其中一个情况很复杂，耗时特别长，结束后他脸色就很不好。主任让他今天必须调休。他平时不太留私人联系方式给不熟的人……”护士露出为难的神色，但看到陆辛脸上显而易见的担忧，又想了想，“这样吧，我帮你问问我们护士长，她可能知道付医生住哪个小区，但具体门牌号肯定不能告诉你。你可以去小区物业问问看？或者把东西放这儿，等付医生来了我们转交？”
　　放这儿？陆辛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袋子。他想起昨天付宣遗落它时那种近乎失控的状态，想起他眼底那片冰冷的、燃烧的余烬。他觉得，自己应该亲手交还。至少，要亲眼确认一下付宣现在的状况。
　　“谢谢您，我还是……试试看能不能找到他吧。您能告诉我他住哪个小区吗？我就去物业问问，不行再回来麻烦您。”陆辛恳切地说。
　　护士看着他诚恳的眼神，叹了口气：“行吧，付医生住在‘悦澜湾’，离这不远，就隔两条街。但物业不一定管，你也别抱太大希望。”
　　“悦澜湾……好的，谢谢，太感谢您了。”陆辛记下这个名字，再次道谢后，离开了护士站。
　　走出医院大楼，湿冷的空气再次包围上来，但陆辛却觉得比在里面好受一些。他拿出手机，地图搜索“悦澜湾”，确认了方向，便朝着那边走去。
　　雨丝依旧细密，沾湿了他的头发和肩头。他走得很快，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袋子，仿佛那是唯一能连接他和那个此刻不知所踪、状态堪忧的人的纽带。
　　悦澜湾是一个建成有些年头、但维护得很好的中档小区，绿化很好，楼间距开阔。门口的门禁看起来颇严。陆辛在门口徘徊了一下，走到旁边写着“物业服务处”的小屋子前，敲了敲门。
　　一个穿着制服的中年男人打开门，疑惑地看着他：“什么事？”
　　“您好，打扰了。我想找一位住在这里的业主，他姓付，是市一院的医生。我有很重要的东西要还给他，但他今天没上班，联系不上。”陆辛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焦急又可信，“您能帮我查一下吗？或者……帮我联系一下？东西很重要，是工作文件。”他指了指怀里的袋子。
　　物业管理员皱了皱眉：“我们这里不能随便透露业主信息的。你可以打电话给他。”
　　“我……没有他的电话。东西是他昨天不小心落在我店里的，我是对面‘陆上花坊’的老板，付医生常在我这里订花。”陆辛急切地解释，“您看，这是他的文件夹，上面还有医院的名字。我真的必须尽快还给他。”
　　管理员看了看袋子口露出的深蓝色文件夹一角，又打量了一下陆辛。陆辛的外表实在不像有威胁的人，眼神里的焦急也不似作伪。或许是被“医生”、“工作文件”这些词打动，又或许是“花店老板”这个身份听起来没那么可疑，管理员犹豫了一下，说：“姓付的医生……我们小区倒是有几位。市一院的……你说的是付宣付医生吧？”
　　陆辛眼睛一亮，连忙点头：“对，就是他！”
　　“付医生是住在三号楼。”管理员说，“但具体房号我不能告诉你。这样吧，我帮你用内部电话打到他们楼栋的对讲机试试，如果他在家，愿意接，你们自己说。”这已经是最大的通融了。
　　“好的好的，谢谢您！”陆辛连忙道谢。
　　管理员回到屋里，拨通了一个内部号码，对着话筒说了几句，然后示意陆辛过来。
　　陆辛接过听筒，手心有些出汗。听筒里传来等待接通的“嘟——嘟——”声，每一声都敲在他的心弦上。
　　响了七八声，就在陆辛以为没人接听、心情一点点沉下去的时候，通话被接通了。
　　“……喂？”一个异常嘶哑、低沉，带着浓重鼻音和未醒睡意的声音传来，是付宣，但听起来虚弱至极。
　　陆辛的心脏猛地一缩：“付医生？是……是我，陆辛。花店对面那个。”他语速有些快，“您昨天把文件夹落在我店里了，我……我看您今天没来，有点担心，就……就冒昧找过来了。您现在在家吗？我把东西给您送上去？还是……您方便下来拿一下？”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有略微粗重的呼吸声透过听筒传来。那沉默让陆辛的心一点点提起。
　　就在他以为付宣会拒绝，或者干脆挂断电话时，那个嘶哑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比刚才更虚弱，也……更疲惫，像是用尽了力气。
　　“……三号楼，1701。麻烦你了。”
　　话音刚落，通话便被切断，只剩下一片忙音。
　　陆辛握着听筒，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允许他上去了。他连忙将听筒还给管理员，再次道谢，然后在对方的指引下，登记了基本信息，拿到了三号楼的临时门禁卡。
　　三号楼是小区中心位置的一栋高层。电梯平稳上行，镜面墙壁映出陆辛略显苍白的脸和湿漉漉的头发。他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袋子，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1701……他盯着不断跳动的楼层数字，心跳随着数字的增加而加速。
　　“叮”一声，电梯到达17楼。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被吸收，一片寂静。陆辛找到1701的门牌，站在深灰色的防盗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才抬手按响了门铃。
　　门铃响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缓慢的、拖沓的脚步声。接着是门锁转动的声音。
　　门被从里面拉开一道缝。
　　付宣出现在门后。
　　陆辛呼吸一滞。
　　眼前的付宣，比昨天雨中见到的样子更加……触目惊心。他大概刚从床上起来，身上只随意套了一件深灰色的、领口有些松垮的旧卫衣，同色的棉质长裤，赤着脚。头发比昨天更凌乱，几缕黑发汗湿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他的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潮红，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吓人，嘴唇干裂起皮，整个人透着一股浓重的病气和高烧后的虚弱。他一手扶着门框，似乎有些站不稳，另一只手抵在唇边，压抑地低咳了两声，那咳嗽声闷在胸腔里，听起来很不舒服。
　　他看到陆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似乎有些意外他真的找来了，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某种近乎麻木的沉寂。
　　“付医生……”陆辛喉咙发紧，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轻，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心翼翼，“您……您病得很厉害。”
　　付宣没说话，只是侧了侧身，让开了进门的路。动作迟缓无力。
　　陆辛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玄关很干净，地面光洁，空气里有一股……长期不开窗的沉闷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药味，还有一种独居者特有的、缺乏人气的冷清感。
　　付宣在他身后关上了门，动作很慢。然后他也没招呼陆辛，径自拖着脚步，走向客厅，几乎是跌坐进一张宽大的深灰色沙发里，身体深深陷进去，抬手用手背抵住额头，闭着眼，眉心紧蹙，呼吸粗重。
　　陆辛站在玄关，有些无措。他环顾了一下这个空间。客厅很大，视野极好，整面的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雨景。但装修是彻头彻尾的性冷淡风——黑白灰的基调，线条冷硬的家具，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品，干净整洁得像高级酒店的样板间，也冷清得没有一丝烟火气。只有茶几上，放着一个简单的玻璃花瓶，里面插着几枝早已彻底干枯、颜色发黑、花瓣碎落的白桔梗——正是陆辛很久之前卖给他的那一束。枯败的花枝，在这冷硬的空间里，像一道沉默而刺目的伤疤。
　　陆辛的心，像是被那束枯败的花轻轻刺了一下。他收回目光，脱下自己湿了外套的羽绒服，小心地搭在玄关的衣帽架上，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沙发边。
　　他将购物袋放在茶几上，拿出那个深蓝色文件夹，递过去：“付医生，您的文件夹。”
　　付宣没有立刻接。他缓缓放下抵着额头的手，睁开眼，目光先是落在文件夹上，停顿了几秒，才有些迟缓地伸手接过。他的指尖碰到陆辛的手指，滚烫得吓人。
　　“谢谢。”付宣的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他将文件夹随手放在身旁，似乎并不在意里面的内容，又闭上了眼，身体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发烧引起的寒战。
　　陆辛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那点担忧迅速发酵成了实实在在的焦急。“您发烧了，量过体温吗？吃药了吗？”他问，目光扫过干净得不像话的客厅，“家里有药吗？或者体温计？”
　　付宣闭着眼，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幅度很小，透着一种放弃般的无力感。“没事。”他嘶哑地说，但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咳得他身体蜷缩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更深的潮红。
　　这哪里是没事的样子！陆辛急了。他不再犹豫，转身走向应该是厨房的方向。开放式厨房和他想象中一样，一尘不染，厨具崭新光亮，但冰箱里除了几瓶矿泉水、几盒牛奶和两个看起来放了很久的苹果，空空如也。他找了半天，才在一个高柜的角落里找到一个落满灰尘的医药箱。
　　打开，里面只有几板过期的感冒药，一瓶碘伏，几片创可贴，连个体温计都没有。
　　陆辛的心沉了下去。他走回客厅，付宣还维持着那个姿势蜷在沙发里，只是咳嗽稍微平息了些，但呼吸依旧沉重。
　　“付医生，您家里没有药，也没有体温计。”陆辛在他面前的茶几旁蹲下，声音放得很柔，像是怕惊扰了他，“您烧得很厉害，得去看医生，或者至少吃点药。您告诉我需要什么药，我去买。”
　　付宣眼睫颤动，缓缓睁开眼。因为高烧，他眼底氤氲着一层水汽，看向陆辛的目光有些失焦，但那股深重的疲惫和沉寂却清晰可见。他看了陆辛几秒，才又闭上眼，声音低弱：“不用……睡一觉就好。”
　　“不行！”陆辛这次语气坚决起来，他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或许是眼前这人过于脆弱的模样卸去了他所有的距离感，“您这样不行。您等着，我去楼下药店买药和体温计。”他说着就要站起来。
　　“……别去。”付宣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手心滚烫，力道却虚软，只是虚虚地圈着。但那滚烫的温度，和这突如其来的触碰，让陆辛浑身一僵，定在了原地。
　　付宣似乎也意识到这个举动有些突兀，手指松了松，但没完全放开。他依旧闭着眼，眉心紧锁，像是用尽最后一点清醒的神志在对抗病痛，也像是在对抗某种更深的东西。“……麻烦。”他嘶哑地吐出两个字，不知道是说买药麻烦，还是陆辛为他奔波麻烦。
　　“不麻烦。”陆辛轻轻地说，手腕上的热度烫得他心尖发颤，但他没有挣开，“您先松开，我很快回来。”
　　付宣的手指又收紧了一瞬，才缓缓松开，垂落回身侧，像是耗尽了力气。
　　陆辛不再耽搁，起身，拿起自己的手机和钥匙，又看了一眼蜷在沙发里、脸色潮红、脆弱得不堪一击的付宣，转身快步走向门口。
　　他拉开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偌大冷清的客厅里，那个人陷在深灰色的沙发中，像一尊即将碎裂的、孤寂的石膏像。只有茶几上那束彻底枯死的白桔梗，和他无声地对峙着，诉说着某种被刻意忽略的、关于时间和消耗的秘密。
　　陆辛轻轻带上门，将那一室冰冷的孤寂和滚烫的病气暂时关在身后。他快步走向电梯，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得快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