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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萧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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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的拥吻后,紫鸢的脸上便多了些许盈盈笑意,每每使玉子悦有受宠若惊之感,然而她的眸底不经意间会流露出一丝绝望的依恋,又令玉子悦心下忐忑,不明所以。
除却玉子悦外出公务,两人便只呆在府内,或在亭中煮茶诗话,或在露华浓里游走赏玩,如此过去半月有余。
一日,玉子悦拉起紫鸢,笑道:“老呆在府里,怕闷坏了你。今日且出去走走。”
紫鸢闻言,心底有轻微的不安。她本是青楼魏紫,那容颜曾有多少人仰慕过。日日呆在府里不与旁人接触也就罢了,一出府,难保不碰上一个认识的,岂不是麻烦。虽则为了报仇,她就是要让人知道无双侯府里有她紫鸢这个存在。然而,心底却有个声音一直说:报仇也不急在这一时。
紫鸢抬头,亮丽的眸子望着玉子悦。
玉子悦笑,从身后变戏法般取出一顶淡紫纱帽来。
京郊,桃都山。
玉子悦携着紫鸢沿山径一路迤逦行来,沿途洒下零落的絮语。
“桃都山……”紫鸢轻轻地念着。
“这是几年前皇上御笔亲题的山名。”
“为何不叫度朔山?”紫鸢微微地笑。
“呵呵,传说中的度朔山,也叫桃都山。传说那山上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桃树,枝干蟠曲绵延覆盖了三千里的地方。这里不过是一片桃林。”
“一棵树成一片林,真是神话。据说那树下还住着神荼、郁垒两个神人,管着天下万鬼,见有为恶的鬼,便缚住了去喂虎。这倒是有趣。”紫鸢说着,便轻轻地笑起来。
“若真有那两位神人,时至今日怕也早已累死,天下恁多恶鬼,仅靠两人之力,如何捉得完?”
“他们是神,自然另当别论。”紫鸢转首看她。
“可叹世间无神,却多鬼!”
“呵呵,传说中的那棵桃树的东北方是众鬼出入阴阳界的鬼门,却不知这里的东北角是如何模样?”紫鸢见她深深叹息,不由转移话题。
“呵呵,你不怕鬼?”玉子悦笑问。两人朝东北向行去。
“怕。但更怕人。”
“的确。有时,人比鬼恶,比鬼奸。”玉子悦顿了顿,手示意前方,笑道,“前面可就是‘鬼门’了!你若怕,我们便退回去……”
“青天白日,能见着鬼,不失为一奇遇呢!”紫鸢也笑语,却见玉子悦的手停在空中,半晌不动。
紫鸢不由跟着停步。只见玉子悦目光盯定前方,状如白日见鬼。
顺着她的手指望去,眼前已是桃都山的东北角,一片桃荫之下露出一角凉亭,亭内坐着一玄袍老者,正自独酌。
玉子悦悬于虚空的手指微不可闻地颤了一下,慢慢紧握成拳头,缓缓垂下。
紫鸢侧观她的脸,只见她脸色苍白,眼底痛苦而复杂。紫鸢伸手,握住她的颤手。
玉子悦深呼吸,心情渐平静,回握住她的手,转头歉然地看她一眼,手上握得更紧,目光望着那玄袍老者,道:“他是鲁国公萧赞!”
鲁国公萧赞。
那是萧软红的父亲。
落英缤纷里,是鲁国公孤坐独酌的侧影。
曾经征战沙场,战无不胜的元帅,那一直如枪般挺拔的腰背此时竟颓然,一种孤愁笼罩着他。
鲁国公、无双侯,时称当今圣上的左膀右臂。只是那表面显赫光鲜处,谁知底下的沉重与沉痛。
玉子悦拖步上前,带着那样的神情,令紫鸢看着她,停留原地。
落红飘扬,满径的残红,恍若萧软红苍白手腕上的那抹红色和雪白衣裙上那点点猩红,渗透,浸染,晕开,触目惊心。
据说,那一日,软红的鲜血浸湿了她身下萧府花园的空地,落花覆身,入目是凄绝的美丽。
玉子悦神思恍惚,耳边却似听到鲁国公的声音。
“喝一杯?”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举杯邀请。
玉子悦定了定神,确认他是在对自己说话。
软红死后,他与她除却公事,便老死不相往来,彼此间甚至连一句寒喧都不再有。
“喝一杯?”短短三字,说得如此平和温暖,仿佛他们之间没有恨过,仿佛他们仍如往日般亲厚。
听了这三字,玉子悦已恢复冷静,定睛看他。
只见鲁国公刚硬的脸上是沧桑,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英雄迟暮,所以上表请辞吗?
“为什么?”声音几近空洞和不真实。
明明是怨恨他的,不是吗?怨他不念亲情,恨他囚禁了软红,恨他没有看顾好软红,以致软红魂赴黄泉。可为什么耳边响起他的辞呈的话语?
臣萧赞戎马一生,风摇残躯,无以事君主;昔痛失爱女,每寂夜追忆,莫不老泪纵横……
“为什么……”萧赞握杯,重复,那样无意识地喃喃自问,挥发着一种死灰色的情绪。
什么为什么?人生有太多为什么,不知你问的是哪一个?
玉子悦仍然盯着他,一瞬不眨地。
他一直是边关龙将、王朝和平的守护者,多少年来的作为莫不以江山社稷为重,如今洛阳平反未久,圣京隐有敌患,他却上表请辞。
“为什么这时候请辞?”玉子悦听见一个声音从自己嘴里流出来,飘散在空中,清清冷冷的,竟是无喜无怒。国事为先,是两人一贯的原则。商议公事时,皆心平气和,一派冷静;公事一完,那份冷静便转为冷漠冷淡。态度分明如此,每每令朝中同仁惊奇,以为怪异。
萧赞顾自斟酒,缓缓地倒入,至半杯时却停下。
凉亭寂静,良久,他才说出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来,喃喃自语:“当酒杯空的时候,也就罢了,但当它半满的时候,有些人却恨它半满。”
突兀至极、又答非所问的话,听得玉子悦微愣,隐隐听出些什么,又似没听出什么。
不过微愣间,眼角余光便掠见白衣一晃,已有人慢步近前。
“父亲……”入耳是萧韶清冽的声音,满怀关切的,“回去吗?父亲……”他声线柔和,低声询问着,绝美的容颜却不曾偏侧,无视玉子悦的存在。
玉子悦的眼眶微热。
曾经,他们如家人般亲厚,她出入萧府就像进出自己家门一般随意而自由。
软红,温柔而爱娇,清丽的眸子一派天真,不时闪烁狡黠的亮光,总爱捉弄她。惹火她时,又撒娇地摇她袖子,她无可奈何,哭笑不得时便只欲点她的鼻,然而每每她刚伸指,软红便笑着跑开,跑向哥哥控诉她的虐鼻罪。
萧韶,那个与软红一样绝美的男子,望向玉子悦时目光总是温柔,听完妹妹的诉状,只是温和地笑,然后说父亲请她入厅议事。每每这样子两人齐步入厅,剩软红一人在院子里着恼,便直嚷着也要参与议事。
至北夷入侵,边关告急时,终拗不过她的娇蛮痴缠,于是历来残酷寂寞的边关岁月,因为有这娇美绝艳的人儿,在如今玉子悦的心里便只剩了温馨柔软的回忆。也是在那时,她才惊讶地发现,一贯天真作派的软红实则智谋深藏。未翻几部兵书,她却能活学活用,凭着她天生的细腻心思,多少总能瞧出玉子悦谋策里的不尽善之处,不由得令她微微呆愣,每到这时,软红便洋洋得意,那样子望着她浅浅地笑,令她没来由的心动。彼时,她的父亲微笑地望着这两个女孩儿,眼里是赞许,是慈爱。
从何时起,这一切悄悄变样了。
先是萧韶,望着两女时,目光变得复杂,透着一股子幽冷,望向玉子悦时平时温柔的目光便会飘悠出一丝儿的怨。
然后是萧赞,随着她官位的提升,他待她渐渐客气而疏离,一切就这样在无形中慢慢地改变,而她却找不到一丝变化的缘由。
凉亭里,萧赞缓缓站起,扶上儿子伸过来的臂腕。
渐步渐远,如一幅父慈子孝图。
落入玉子悦的眼里,却看出一丝萧赞的僵硬。
“为什么?”不自禁地,她又问出第二个为什么。
旁人听得迷茫,然,萧赞却似明白。
“当初为什么冷淡待我?”自她被封无双侯,名望威信几与鲁国公并肩时,在萧府的冷遇似乎也开始了,而彼时,她与软红的私情自信尚未流露形迹。那又是因为什么呢?
这一疑问,曾夜夜梦萦,觉得这与软红的死有着莫明的联系。
四周一片沉寂,玉子悦静静地等待着他的答案,手心微汗。
远远地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萧赞道:“答案其实早就在你的心里,只是你一直不敢去正视。”
玉子悦的心沉了下去,一种莫明的颤栗却又从心头升起,星火燎原一下子传遍全身。
萧赞的声音如雷声越传越渺远:“一切的一切,都只因为你的身份……”
玉子悦如受雷殛,天地黯淡。
一直以来不敢正视的内心,被慢慢揭开,露出血淋淋的事实真相。
身份……
她现在的身份,是无双侯;她以前的身份,是前朝的公主。
尽管一直未受重视,尽管政变时她冷然袖手,尽管她一心只为天下、竭诚辅佐女皇,虽然她一直以天下安定为己任……但是这一切都无法抹去一点,那就是她是前朝公主这个事实。
这个事实虽然只有女皇和她还有极少数的人知道,却已足以令得她处境既微妙又危险,正因此,女皇重用她,却从来不给予实权,南征北战兵权从未落在她手上,她做的最多的是谋士一职。
她可以名满天下,她可以与同为女子的萧软红相爱,她可以因这不为世谷所容的爱而受尽满朝弹劾诽议仍稳坐侯位……
但是,她不可以与手握天下兵马大权的鲁国公交好,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与萧府走得太近。
一个是誉满朝野的无双侯,一个是兵权在握的鲁国公,两者走得太近,为帝者难免心忧,更何况她还是前朝公主。
老于官场的鲁国公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疏远她,而她却偏生爱上了他的女儿萧软红。
风骤起,桃瓣摇落,漫天飘红。
玉子悦恍惚记得,从扫平北夷、大捷班师回朝时自己卓立于朝堂,圣上赞赏的目光里隐有幽冷的光芒;
恍惚记得,萧府花园里软红绝艳的容颜和娇痴盈盈的目光,令她情不自禁地抚摩她粉嫩的玉颊,探身俯吻她的额;
恍惚记得,私情异恋败露,满朝文武诧异的目光和落井下石、想趁机扳倒她的卑劣;
恍惚记得,萧赞的怒目而视,萧韶的冷然相对;
恍惚记得,软红从父亲的房里出来,移近自己身前,苍白的脸上满布忧伤,目光里是一片绝望;
恍惚中,软红的脸似近在眼前,目光幽幽地凝视着她:“子悦……为你,我纵死亦无悔……”
恍惚中,重现萧赞苍老佝偻的背影,一把冷淡的语气里深藏丧女之痛,无意识地喃喃:“只有这样……弃车保帅……”
眼前幻化一片猩红,真相如刀,切割着她的心,一时间血肉模糊:
“软红,是为我而死……”
她沉痛低喃着,嘴角溢出一缕鲜血,失去意识前,似听到紫鸢一声惊骇已极的尖叫和她奔赴而来的慌乱万分的脚步声,似感觉到有人接住了自己哭叫自己为“爷”,鼻间恍惚闻到红莲身上的淡淡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