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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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招桐在南郡大青山深处。
大青山连绵起伏，山间瘴气弥漫，四季并不分明，一年到头都葱葱郁郁，遍地花草树木，还有藏在叶片后、攀在树干上各类色彩斑斓的虫兽。
一路行来，琴逢玉惊讶地发现，虽然是往南，但气候比杭州更凉爽。
她原本找阿苗借了招桐服饰，均是透风的短袖式样，但进入大青山后，她又翻出了自己的襦裙，重新套上。
“你觉得冷吗？”阿苗奇怪道，“现在还是六月，其实就算是招桐也会热的。”
“我觉得还是穿着好……”
琴逢玉没说，她估计是自己体内的毒加重，所以才觉得冷。
这一路上，她忙着教阿苗心法招式，加上离招桐越来越近，到了招桐，去圣泉里泡半个月就能解毒，因此她自己抑制毒发的心法就不自觉有些松懈了。
这毒的确是无知无觉，琴逢玉除了有点反常怕冷之外，仍是没有其他症状。
对于她的毒，阿金阿情比她自己倒更要上心。
进入招桐地界，本该先安顿，带客人参观游览，然后好好歇一歇，一切事宜明日再谈，阿情却不按常理出牌，什么参观休息，统统排在正事之后。
她甚至没让琴逢玉下车，而是叫阿苗去了阿金的马车，将行李也带走，自己则和大司命一道坐在琴逢玉的马车车辕上，直接沿药田旁绿荫蔽日的蜿蜒小路，将人拉到了圣泉。
圣泉在族地深处，山林之中，是一口直径不到十米的圆形水池，池水清亮湛蓝。池边一株巨大的淡紫花树，展开的树冠几乎有半个水池那么宽，花树隐有清香，枝桠下垂伸进水中，倒影如在镜面般平滑。
圣泉池水绕过三人合围粗的树杆，往山林更深处走，据阿情说，圣泉的源头是大青山最高的山头，是神明之境。
这么神圣宁静又美丽的圣泉，阿情让琴逢玉进去泡着。
风尘仆仆，刚下车的琴逢玉：“……泡着？”
“对。解你的毒，今天先泡半个时辰。”
“现在？”
“对。”
琴逢玉看看圣泉，又看看阿情，再看看一脸平静的大司命：“就，这么泡？”
阿情：“对。”她见琴逢玉迟疑，安抚道，“不用害怕，不疼。”
“我不是怕疼……我是想问，不需要做什么准备吗？”
“不用，”阿情想了一下，“你是想先去茅房？也可以，我带你——”
“——不是。”
琴逢玉忍了半天，没有忍住，有点崩溃。
她刚下车没拿泡泉水的衣服就算了，这一点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她伸手颤抖着指向三步外的圣泉：
“这里面，现在不是正泡着个男人吗？这……这不需要做一点准备吗！”
圣泉里泡着的男人，是笛家堡逃出来的笛家人。
对方长发披散，穿着中衣，闭着眼睛，安静地坐在花树下的泉水里。
笛家堡算是招桐的邻居，但不是什么好所在，堡主将人当蛊虫炼，专门培养杀手死士，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为了控制死士，还会从小就种下痋术，使其无法背叛。
“痋术，其实和蛊很像，都是将极小的虫子种入人体内，以此达到不同的操控目的。”
阿情还记得琴逢玉对《蛊经》感兴趣，顺带着解释了一句，接着说，“当时他倒在族地外，身上有痋，伤得很重，我们就猜他是从笛家堡里逃出来的。”
琴逢玉问：“所以，你们是为了救他，才让他泡到圣泉里的？”
“是，也不是。圣泉能克制蛊和痋，也能助益身体恢复，但我和阿延决定让他进圣泉，还有想以此作交换，让他告知笛家堡情报的意思。”
笛家堡这种坏家伙，招桐与之合不来，互相防备，也是很正常的。
琴逢玉点点头：“那他说了吗？”
阿情摇头：“他还没醒过。”
“诶？”
琴逢玉飞快地算了下时间，“你和大司命去杭州，算上路上的时间，怎么也得有半个月了吧……”
“是上月二十三发现他的。”
那得有二十多天了。
琴逢玉：“他一直没醒，也没吃饭？”
这是个没想到的角度，本来自觉事不关己的大司命都忍不住侧头看了她一眼，阿情一愣，还是认真回答：“没吃。”
然后这个人还活着。看脸色也一点不憔悴。身上有伤，但从湿衣贴住的身躯来看，也没有消瘦不堪，反而处处透露出习武之人的充盈健硕。
“哇——”琴逢玉一脸赞叹，“这是圣泉的功效，还是练武的作用哇？没听说练武有这样的效果啊……”
“既有圣泉的功效，也有此人入定，消耗极低的缘故。”
阿情正儿八经地回答了问题，然后才说，“我方才说他没有醒来过，是想告诉你，你可以将他当做一棵树，不用害怕泡圣泉，也不用转移话题。”
琴逢玉：“……”
被发现了。
阿情真是煞费苦心，但当成一棵树怕是不能的，“万一他中途醒了呢？不只是我，他见了我应该也害怕吧。”
但琴逢玉又不想太不识好歹，思考了一下，“不如这样，我们一人一边，中间加个隔断，好吗？”
阿情觉得这主意不错：“好。”
不等琴逢玉再说什么，阿情当机立断，走到一旁，一手捏住马车门，一手抵住车壁，琴逢玉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她轻轻一扯，卸下车门，然后随手一扬，垂直插进圣泉中央。
琴逢玉：“……”
车门是夏季镂空雕花款，但上边有门帘，可以阻隔视线。不过一个车门显然不够宽，阿情又利落地将车壁也拆了，排成一排，连成一个大约五米的隔断。
阿情：“好了，去吧。”
琴逢玉：“…………”
她太过震惊，说不出话，下意识缓慢地按照阿情的指令往圣泉边走，一边手指捏住衣带，一边呆滞地转头看大司命：
这真的是你们族中圣泉？就这样对待圣泉的？你不是万事最看重招桐吗？就这么让自己族长对待族中圣泉？？？
而大司命显然误会了琴逢玉的意思，他“哦”了一声：“族中规矩，人进圣泉需得族长和大司命都同意，我就是来表示一下同意，不会看着你泡的。你脱吧。”
琴逢玉：“……”
人进圣泉郑重其事，东西进圣泉就随意对吧？
琴逢玉无言以对，最终还是泡进去了。
当然没有脱太多，她穿着夏天的纱衣和襦裙，没穿中衣，就只将纱衣解了，穿着襦裙进了圣泉。
琴逢玉努力说服自己，隔断对面没有人，只有树。
圣泉边的大司命也不是人，是树。
其实她觉得大司命看自己的眼神和看树看路边的野兔没太大区别，比起对面不认识的男人，她反而更容易说服自己大司命是树。
而且，琴逢玉发现，圣泉虽然神圣，但并不宁静，反而挺热闹的。
泉水里泡着两个人就不说了，还有族人会来舀水，有的是要去浇灌药田，有的是要去给孩子洗澡。
除了第一天，琴逢玉之后都换了沾水不透的泡池子衣裳，族人每次来舀水，都是在隔断的另一边，因此琴逢玉对此接受良好。
另外，阿金身上的神蛊要解，也要先泡几天，她就和琴逢玉一起泡，两人还能聊天解闷。
琴逢玉问阿金：“阿金姐姐，你之前不是说，族中圣泉未经允许，族人不能靠近吗？”
当时她想替阿金解蛊，问阿金知不知道办法，阿金又说要圣泉又说要功法的，圣泉连族人都难以接近，何况外人，解蛊千难万难，于是将她的心思打消了。
阿金说：“对呀。”
“那这两天，我都看到三拨人来圣泉舀水了……”
“他们得到允许了呀。”
“……”
阿金看到琴逢玉的表情，噗嗤一笑，“别生气，哈哈，那时候我的确是在搪塞你，因为我就想等着阿情来，没想着解除神蛊。”
琴逢玉默默看着她。
“哦，我答应过你师兄，要将事情原委告诉你的。”
阿金抬头思索片刻，又伸手撩起一掌泉水，看着水沿手腕滑落，如同透明的血液，“这神蛊本来是要种在阿情身上的，我带走了，她就不用吃这份苦，不用被绑在招桐了。”
*
招桐族中有神蛊，是不知道多少年前，某一任大司命留下来的。
神蛊之所以叫神蛊，是因为人种入神蛊，功力瞬间便能增长数十倍。只是这有违自然之法，所以种入神蛊的人也会短寿，并且终生离不开圣泉。
当时招桐正在危急存亡之际，那一任大司命舍身炼成神蛊，族长则种下神蛊，拯救了招桐。
后来神蛊便流传下来，每次遇上危急关头，族长便种入神蛊，保护招桐。
琴逢玉惊讶问：“现在招桐的处境这么危险？”
“现在不是。一年多前，是有些危险的。”
当时笛家堡如日中天，招桐有能克制痋术的圣泉，又与笛家堡敌对，笛家堡堡主便想灭除招桐，解决心腹大患。
招桐人虽然习武，但没那么擅长，一开始被笛家堡打了个措手不及。即便依靠毒虫毒药，没有太大伤亡，然而虫和药总有用完的时候，一旦用完，招桐就危险了。
“那时，阿延提出，给阿情种神蛊。”
阿情本来就是族中武艺最高的人，种入神蛊之后，就能抗衡笛家堡。
但种神蛊也需要一些时间，当时情况危急，总找不到合适的时机种蛊，因此就耽搁下来。
“与此同时，笛家堡似乎出了内乱。”
阿金回忆道，“本来他们是很有序的，但某一天晚上，忽然就乱了起来，没过多久，笛家堡的人自己撤退了……也不稀奇，那种地方，时不时就会有一场内乱。不过总归，阿情没有种下神蛊。”
但大司命觉得这正是好时机，谁知道笛家堡下一次什么时候再来，趁现在还安稳，赶紧给族长种蛊，为来日做准备。
“阿情今年二十二岁。”
阿金平静地说，“种下神蛊，她最多活到三十二岁，从此一天都没有办法离开招桐。我们从前还在想，要带族人多下山，想想用别的办法生活，不用每天和毒虫毒草，还有旁边的笛家堡打交道，去太平的地方，过富足安宁的日子。但要是种下神蛊，阿情没了，山下的生活也没了。招桐人就必须住在深山里，从小习惯被虫子咬，被喂毒药，一年到头都吃紧巴巴的几口米，身上一点多余的肉都养不出来吗？阿延那个死脑筋，是理解不了的。”
所以阿金抢了神蛊，带着妹妹离开招桐，既是让阿情免于种蛊，也是给妹妹看另一条路。
琴逢玉理解这一点，但她也理解大司命的担忧。
如果笛家堡再次来袭，招桐如何抵挡呢？
阿金看出来她的想法，道：“山里人脑子不灵活，阿玉，你是山下人，怎么也想不到，要活命要保住招桐，有很多其他办法？笛家堡内乱，我们为什么不能助一把力？他们怕毒虫毒草，我们为什么不能多炼些药多养些虫，在周围多多布防？甚至，如果我们能带着族人迁徙，去一个平静的地方，还管笛家堡做什么？”
阿金的语气渐渐激愤，“方法这么多，为什么偏偏要选择牺牲阿情，牺牲招桐未来的可能性？阿延那个死脑筋，死脑筋！”
琴逢玉看到阿金泛红的眼睛，只张口说出一个“我”字，之后的话就不知道怎么说了。
她想说，其实她也是山上人，是最近才下山的。
也想说，有时候富足的生活对于人来说不是最重要的，心里的念头和牵挂才是。
有的人宁愿忍受痛苦，也不愿意斩断和故乡的羁绊，她不能评判对错，但知道这样的人的确存在。
琴逢玉还想说，山下也未必就太平，如今江湖门派势大，彼此打打杀杀，争权夺利，欺压平民，压根就不是新鲜事。
招桐就算下山了，也未必能得到阿金理想中的平静安宁的生活。
没错，江湖从来不太平……
在这一瞬间，有那么一点点，琴逢玉忽然理解了小师兄建立四顾门，涤荡天下的愿望。
她从前以为那是少年意气，是天才的自傲狂妄，其实是她自己的自大狭隘。
小师兄的确是天纵奇才，他也在好好用着自己的天才，但他的作为并不是全然自私。
琴逢玉眼前闪过小师兄的脸。他站在窗外，背对着阳光，笑意盈盈地低头看她。
一支茉莉发簪被他插在她头上，他让她不要取下来，每天都戴着。
她的确每天都戴着。
琴逢玉低了低头，发中簪子上的金珠轻轻碰撞，在她心里点起一圈涟漪。
“那……”
琴逢玉定定神，问阿金，“阿金姐姐，你种了神蛊，怎么身体却变坏了？想要帮阿情姐姐，为什么最终又回了招桐呢？”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十五）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