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妖奇谈》鱼纨纨

11、怀梦（五）

　　听完夏明轩的讲述，云翎略作思考后稍稍点头，然后做出总结：“所以说，是你误以为司小娘子向你许了梦愿，就去给她造梦。结果她差点儿被你造的梦吓死，你对她施法是为了救她？”

　　夏明轩涨红了脸，声音微弱地为自己做着无用的辩解：“我原以为的造梦不成，不过就是一场令人心悸的噩梦，醒来回味片刻也就忘了。没想到……”

　　白薇接话：“没想到，她对苏方稷的执念太深，竟几乎因心悸而死。”

　　她态度凉薄，边说边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又使得夏明轩羞赧地低下头去，不敢与之对视。

　　云翎却觉得不对，后面应该还发生了什么，又继续问道：“若如你所说，她已醒来，该无大碍。那为何又是现在这般昏迷状态？你之后是不是也多次出入司府对那司小娘子下过术法？”

　　夏明轩不敢抬头，眼神飘忽，说了好几个“我我我”，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你想隐瞒？”云翎站在他面前呈俯视姿态，双手交叉在胸前，身体前倾，压迫感更明显。

　　他又咳了几声：“咳咳，不不不，是我没说完，让我缓一缓吧。”

　　虽然吃了白薇给的药丸后呼吸顺畅不少，眼睛也多了些光亮，但还是没有力气站起来，只得歪坐在地上顺气。

　　司棣棠的心结是苏方稷，那他……

　　想到这，白薇问道：“你们有谁知道苏方稷现在是什么个情况？”

　　云翎说：“大军得胜，已经在路上了，不日便会回朝。”

　　“哦。”白薇用余光关注着地上的夏明轩，果然，他明显长舒了一口气。

　　夏明轩稍显急切，问：“那为何一直没有消息呢？”

　　“这场仗打得艰难，本来已经赢了，但死伤惨重，少将军便想多逗留几日进行休整，将战死的将士们掩埋，立墓下葬。谁承想，敌人是诈降，竟又带着兵马杀了回来。少将军虽早有准备，不过，还是难敌偷袭，被围困多日，才终于突出重围。”云翎放慢语速回忆着细节，尽可能用简短的话将过程说清楚。

　　妖怪各有其打听消息的途径，其中最厉害的当属虫族。他们虽不起眼，但支系众多，数量庞大，堪称世间最繁盛的妖族。而且他们无处不在，世间任何角落都可以成为容身之所，拥有最全面丰富的情报网。

　　鸟族虽不能像虫族那般，但他们拥有羽翼，在空中视野极广，信息传递效率自然就高，一两日便已足够锦雀将前方战场的情况摸透带回。

　　而夏明轩这样的草木精灵，即使有了灵识，在能够化出人形之前还是只能被束缚于原地，不能移动，那么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地下与同族沟通交流和交换信息，靠着一根根的根系进行延伸传递，自然是要慢些。

　　房间里一下子陷入了沉寂，偶尔有几声破风箱似的喘息和咳嗽。

　　大约等了一刻钟，几人相顾无言，云翎率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然而这哈欠像是有魔力般在人群中传染，白薇也感觉困意袭来。

　　她看了眼怀荒，依然是身姿挺拔，精神焕发，眼睛里充满神采，心里不禁想：他怎么一副不会累也不会困的样子？

　　怀荒像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侧头与她对视。

　　她索然无味地收回视线，对着夏明轩说：“继续说说吧，你后面又对司棣棠做了什么？”

　　夏明轩又掩着口鼻咳嗽了几声，才继续回答道：“那天我看到侍女进屋服侍，躲在房顶上听屋内的动静，确定司棣棠醒了之后就离开了。但我深知自己道行浅，没什么本事，入夜后我便又悄悄回了司府守着，果不其然，她睡下后没多久就又梦魇了。”

　　“我入梦查探，发现她竟还被困在我之前造的梦里。直到梦中的苏方稷死去，她再次因心悸而出现魂魄离体之态。一连几日，都是如此，不知为何，她只要睡下，便会入之前的梦境。我只能先稳住她的魂魄，再慢慢想办法——”

　　不知道是心虚还是害怕，说到后面他声音越来越小，开始颤抖。

　　白薇打断他，愤然拂袖，指着他怒声呵斥：“她一介凡人之躯，怎么承受得住！你这跟直接杀了她有什么区别？！”

　　云翎也是连连摇头叹气，据他所言，司棣棠每日都会经历一次魂魄离体的痛苦。而魂魄多次离体，本就危及性命，躯体承受之苦，更是堪比剥皮抽筋。魂魄归体后也会不稳，搞不好魂魄破裂受损，变得痴傻，更甚者变成游魂野鬼，或是魂飞魄散也是极有可能的。

　　他问：“你这样折腾她，司府的人都没有觉察到吗？”

　　“梦蚀虫能保证司府上下准时安睡，一直都没有人发现我。”夏明轩明显被白薇强大的气势吓住了，回过神后声音也抖得厉害，“她半夜没有再惊醒，司府之人也都以为她无事了。但她身体严重亏损，消瘦得厉害。而且她是记得那个梦的，白天也时常担惊受怕，过度忧思，常常因为细微的声响受到惊吓。我感觉她的魂魄已经有受损的趋势，在出现更严重的后果之前，我决定以魂养魂。”

　　三人异口同声：“以魂养魂？”

　　夏明轩应道：“嗯，我在她的房间里设下法阵，只要把我本体的叶片、竹枝、秆身、根须、地茎，按顺序每日焚烧，让我的魂魄进入她的躯体，去修补、稳固她的魂魄，再集我全部妖力为她在梦中创造一个世界，让她重新经历这一生，但一定要在她去河边祈愿之前唤醒她。”

　　“如此这般，应能弥补我的过错吧……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了，我不想害人的。”至此他终于无法再压抑情绪，从一声声抽噎，到嚎啕大哭。

　　他抬手擦眼泪，宽大的衣袖滑落，露出小臂，血迹已经干涸，更能清晰地看到那些黑斑，几乎将整个小臂覆盖，冒着骇人的黑气。

　　修炼百年的小妖怪，却被世人当神明供奉数十载，每日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将给世人编织美梦，安然入睡当作自己的使命。

　　不成想干扰了因果，酿成大错，一心想自己解决，没想到篓子却越来越大。

　　他能想到的办法，也只有以命相抵了。

　　“哭够了没有？”白薇冷着脸，微微皱眉，看他鼻涕眼泪一大把，“那你来我这儿又是为什么？”

　　“我……我……”他极力收住哭，猛吞了吞口水，好让自己能说出话，“今天是最后一晚，我只需要把地茎烧了唤醒她就行了。可是我快死了，咳咳，我怕没时间了，想来你这偷点药续命。看到有药田，就想着薅点药草，能让我活过今晚就行。”

　　白薇无语，心里骂道：你就不能直接找我吗？薅药草，整个药田都毁了！

　　说了许久，闹了许久，夜色也如约而至。

　　夏明轩挣扎起身，他要去司府，他今晚一定要将事情做完！

　　还没等他走到门口，倏地天色大变，狂风呼啸，夹杂着几声雷鸣，闪电也在天边叫嚣。

　　他瞬间白了脸色，他心里明白，搅人命数，干扰人世因果，定要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天道不容他了！

　　他转身求白薇，面色惆怅痛苦：“白薇老板，能不能请你帮我个忙？”

　　“怎么？知道自己不行了，要我挖出你的地茎，去司府烧了唤醒司棣棠？”白薇自顾自地坐在勉强还未散架的椅子上出神，思考如何能妥善地将此事解决。她拿着团扇轻摇，也没有多看他一眼，条件反射般顺着他的话脱口而出。

　　“多谢白薇老板！”他抱拳拱手，心一横，冲了出去。

　　他飞身起跃，在凌空飞桥之间穿梭，接连几个点踏，重重地滚落到下方的天井院落中，然后跌跌撞撞，义无反顾地冲出结界。

　　“欸？欸！你跑什么？！我那不是……”

　　白薇急忙起身去追，可是夏明轩离开结界的一瞬间雷电迸发，在结界边缘炸裂起火，似是警告一般，将她拦了下来。

　　她望着外面，拢了拢衣袖，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

　　房间内再次无声无言，他们默契地来到建筑外，望向「暮隐」之外的长街。

　　一个模糊的绿色身影在奋力狂奔，那是一心去司府偿命的夏明轩。他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化作黑色的小点消失在长街尽头。

　　闪电和雷声仿佛有意识般随着他远去，只剩下了突袭而至的暴雨，又快又急，四面八方的“刷刷”声吵得人耳鸣。

　　云翎招呼二人：“走吧。”

　　白薇不在意地扭过头：“我可没答应他。”

　　云翎戳拆她的心事：“看到这小妖如此，其实你也挺难受的吧。”

　　白薇一字一顿地强调：“我——没——有——”

　　云翎丝毫不给她留情面，调侃道：“真是天塌下来都有你的嘴强撑着。”

　　“滚！”

　　白薇在他背后踹了一脚，他则顺势下坠，在半空化作一只玄鸟，一个翻身掌握平衡，滑翔上飞，在长鸣中飞出了结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