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妖奇谈》鱼纨纨

42、迢迢（二）

　　桥上的女子来回踱步，时不时向村口张望，很明显在等人。

　　白薇这才仔细看她，梳着流云髻，身穿绢蓝色长裙，搭配一件烟青色薄衫，脚下隐隐升腾出一层水雾。站在那儿，她就是山，就是水。

　　“你认识她吗？”白薇问小岚，眼神却未离开桥上的那抹身影。

　　“那是自然，她叫姚念君，本体是烟罗，是最擅长变换的妖怪。”小岚向前浮动几步，指着桥上，“喏，你们看。”

　　随着姚念君的施法，白色的雾气将她包裹，由下而上迅速弥散。

　　待到雾气散去，桥上已不见女子窈窕的身形，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三四十岁左右的妇人，身材瘦小，衣着朴素，因常年劳作而看起来更苍老些许。

　　此时，村口进来一个年轻人，牵着辆满载的驴车，正吱悠吱悠的晃进村来。

　　姚念君的双眼顿时焕发光彩，满脸笑容地快步下桥去相迎。

　　她边走边热络地喊:“哎呦，我的儿回来了！”

　　“娘！”被喊到的年轻人也快赶几步，小跑着来到了她的面前。

　　“赶路辛苦，快让我看看是不是瘦了！”姚念君热切地拉着那年轻人的胳膊，一脸心疼地在他身上打量。

　　那年轻人二十出头，中等身材，样貌不算出众，但看起来倒也干净清爽，笑起来一副憨厚正直的模样。

　　云翎面露惊诧：“她竟有个凡人儿子？怪不得她要变幻呢。”

　　怀荒看向他：“这话怎讲？”

　　云翎：“这人呐，几十年寿命，容颜更是易逝。妖怪与人生活在一起，要想不露破绽，就得施法将自己一点点变老。”

　　“哦。”怀荒的目光在姚念君的脸上停留，随即摇了摇头，“可是，这张脸与她原本的样子完全不像。”

　　闻言，白薇和云翎也认真地观察起来。

　　确实。

　　不像只是施法变老，倒像是换了张脸，看不到原来的一点影子。

　　白薇向一旁的小岚询问：“那男的是谁，真是姚念君的儿子？”

　　小岚脱口而出：“他叫张承付，是酒楼的一代名厨。”

　　“他才多大，就已经是名厨了？”是明显不信的语气。

　　在长安城，别说是名厨，就是普通酒楼里说得上话的大师傅，都得混个十几二十年的资历才有资格。

　　“呃……马上就是名厨了，不不不，那个，我是说，以他的资质过不了多久肯定能成名厨。”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小岚磕磕绊绊地解释，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悻悻地捂住嘴巴。

　　白薇眉毛微扬，带点玩味:“你怎么那么肯定？”

　　“我……我会算。”

　　说完还闭上眼睛装模作样地掐指，如果不是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的话，看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白薇看着小岚，一副强装镇定却心虚得手抖的样子，不禁好笑地摇摇头。

　　虽然不知道这小家伙有什么目的，但目前看来她没有恶意。

　　另一边，张承付正在收拾驴车，腾出了一块地方。

　　“娘，您下次在家等我就好，不用特意来村口。”他用袖子擦了擦车板，搀扶着姚念君坐了上去。

　　“我是怕你东西多不好拿。”姚念君呵呵笑着，调整了下坐姿，眼神扫过满满一车货物，“食材都买全了吧？”

　　张承付叹了口气，说话时透着无奈：“食材没问题，就是时间仓促，漏了几味调料没买到，我回去找找看还有没有剩余吧。”

　　他走回到车前，扯着缰绳，驴子哀嚎一声，才费力抬起腿，缓慢地向前蠕动着。

　　然而走到桥的上坡，驴子又不肯走了，任凭他怎么生拉硬拽，那驴就是喘着粗气，力竭似的，不受控制地脚底打滑，不断往下倒退。

　　就见车上的姚念君悄悄施法，在驴屁股上拍了一下，顿时驴蹄高扬，一个猛劲儿冲上桥，紧跟着哒哒轻快地往家去。

　　“这螃蟹看着真肥啊，想来蟹黄丰满，蟹膏厚腻。”

　　“哎，就是忘记买梅醋了。”

　　“贵客来吃的是美食风味，品的是风土人情，考验的也是你的烹饪技术，不必过分纠结调料。”

　　“可我还是希望尽力做到完美，希望明日不要出什么岔子吧……”

　　母子二人就这样闲聊着，声音渐渐飘远。

　　小岚飘过来，状若无意地问道：“他们走了，你们不跟上去看看吗？”

　　白薇三人互相对视一眼，心中明了：她在引导我们。

　　依然站在原地，纹丝未动。

　　小岚有些急了，进一步诱导：“你们也听到了，明天有贵客来，有大事发生！你们就不好奇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云翎顺着她的话问：“哦？是什么呢？”

　　“问得好！”小岚语气兴奋，在空中来回飘飞几圈才又落下，“明天将在南浔村举办名厨争霸赛，由宫里来的御厨亲自坐镇选拔，胜者可以获得「天下第一厨」的称号！”

　　“……”三人没说话，看向她的表情一言难尽。

　　云翎摸着下巴，艰难开口：“咳，你是说，御厨千里迢迢南下，还要在这个小村落里选出「天下第一厨」？”

　　两个字——

　　瞎扯！

　　小岚未觉察不对，还在喋喋不休：“没错！这可是南浔村第一大盛事！真的不考虑随我进村看看吗？欸？！你们要对我做什么？”

　　只觉几个黑影笼罩在头顶，待她反应过来，已经被三人团团围住。

　　“你是不是拿我们当傻子？”云翎不悦地伸出一根手指去戳她，却戳了个空。

　　因为就在碰触的瞬间，小岚迅速消散化作白雾，一缕缕飘向不远处的空地，然后重新汇聚凝结出身体。

　　她得意地叉腰：“碰不到哦。”

　　“是吗？”怀荒冷哼一声，手中凝聚妖力，强大的气流涌动，几乎将她再次吹散。

　　她东倒西歪地躲到树后，紧紧攥住垂下的树枝，虽然可以防止被吹走，但身体边缘正不断雾化。

　　小岚赶紧求饶：“不是不是，有话好说！”

　　白薇抬手阻拦，向二人传音：“今天累了，总归要找地方休息。而且我们本来就打算进村的，别耽误时间了。”

　　“说得也是，我感觉浑身酸痛，还是赶紧找地方睡觉吧。”云翎转动着因疼痛而僵硬的肩膀，表示十分赞同。

　　怀荒淡淡地瞥了眼树后挣扎的小岚，也传音说道：“这家伙嘴里没一句实话，我觉得她骗我们进村子，对我们必有所图。”

　　“我们刚来不熟悉环境，有她跟着或许还方便些。至于她要做什么，且慢慢看吧。”白薇向他使了个眼色，也看向在风中飘摇的小岚。

　　“知道了。”怀荒收回手，妖风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小岚晕头转向地撞到树干上，好一会儿才勉强稳住身形，瞧见他收起妖力，这才缓缓地从树后探了出来。

　　“走吧，带路。”白薇朝小岚招呼一声，径自上了桥，向村子里走去。

　　小岚甩甩头，眼神发亮：“你们要随我进村？等等我！”

　　她急忙追上三人的背影，飘浮在他们的身侧。

　　云翎看了她一眼，说：“还说我们显眼，不够融入环境，那你这样直挺挺飘进去不是更显眼？”

　　小岚不在意地晃了晃脑袋：“我没有实体，凡人是看不见我的。”

　　怀荒侧过头，仔细端详她：“所以你到底是什么？”

　　她双手往胸前一揣，头往旁边一甩：“哼，不告诉你！”

　　怀荒不发一言，只在掌心默默凝聚妖力。

　　小岚被吓得差点原地消散，飞速绕到白薇身边，指着怀荒大声控告：“欸！收起来收起来！不带你这样的！”

　　白薇看着怀荒，感觉他就像个玩心大起的大猫，不禁失笑。

　　……

　　原以为地处偏远，扑面而来的应是浓浓的原始乡土气息。但当他们踏入村子，发现竟与想象中的天差地别。

　　白墙黛瓦，依山而建，聚族而居，幽深交错的窄巷像一条条肆意生长的树枝通往村落更深处。一路穿行而过，不仅有书院、戏台和祠堂，祠堂前还有条热闹非凡的市集。沿着市集又走了半里，就看到鳞次栉比的商铺和手工作坊。市井繁阜，商贾辐辏，是一派富庶和谐的景象。

　　他们在集市上与人擦肩而过，就像小岚说的，那些百姓完全没有觉察异样，倒是显得十分熟络，七嘴八舌地向他们叫卖推销。

　　不多时，一座三层高的酒楼出现在眼前，虽不比长安城里的酒楼富丽奢华，但也是珠光宝气，气派非凡。

　　他们再次见到了张承付的那辆驴车，就停在酒楼门口，几个伙计正有条不紊地卸货搬运。

　　“他是酒楼的师傅呀？”怀荒双手环抱胸前，手臂交叠，由上而下仔细地观察着酒楼。

　　小岚也仰视着酒楼，语气有种莫名的自豪：“是的，这是村子里唯一的酒楼，明天的名厨争霸赛也是在这里举办呢。”

　　白薇抬头看了看昏黄暗淡的天色：“就这一个酒楼的话，那我们今晚住这儿吧。”

　　“太好了，终于可以休息了。”云翎捏着愈发酸软的肩膀，率先迈步进入酒楼。

　　拿到门牌，云翎迫不及待地回了房间，化身玄鸟卧在房梁上，眯着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而白薇和怀荒察觉到妖气，猜测姚念君也在，一路循着来到了后厨院子。

　　确如所料。

　　远远便瞧见屋顶之上的姚念君，坐在高高翘起的檐角，轻盈灵动，衣饰随风飘逸。

　　她向前微探着身子，目光柔软的望向对面屋子里忙前忙后的张承付。

　　白薇找了个视野好的角落，抬手招呼怀荒，怀荒漫不经心地向周围扫视一圈，也跟着过去蹲下，二人就这样借着灌木遮挡暗中观察。

　　伙计们都在紧锣密鼓地备菜、刷锅，张承付拿着菜单在清点着什么，不时发出几声叹息。

　　一个伙计注意到他的异常，小心翼翼来问：“大师傅，这菜单子是有什么问题吗？”

　　张承付皱着眉头，发愁地说道:“我出门采买漏了崖盐和梅醋，在想要不要更换菜品。”

　　“嘶。”伙计也犯了难，挠了挠脑袋，“食材都是按菜单子准备的，临时更换怕是有难度……要不，我再去库房里仔细找找吧。”

　　伙计转身出门，去了隔壁上锁的小房间。

　　姚念君化作一缕薄烟，抢先他一步，从窗户缝中溜了进去。

　　“快看。”白薇低声说道，紧接着直了直身子，留意姚念君的动向。

　　怀荒听话地伸长脖子向那处看去，但是有所遮挡看不真切，他便挪动步子，朝白薇那边凑近了些。

　　白薇感觉耳朵热热的，有股均匀的气流时近时远，吹得她脑后酥酥痒痒。她回过头，发现怀荒的脸近在咫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房门。

　　“你……”她眼神闪烁，话到嘴边，却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怀荒闻声垂眼，与她四目相交，眸子干净纯粹，她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没过多久，一道高亢激昂的喊声传来：“找到了，找到了！”

　　白薇猛地回神，错开目光，看向声音来源处。

　　怀荒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又有些探究地盯着她的侧脸好一会儿，这才也扭过头去看发生了什么。

　　见那伙计捧着一罐子未开封的梅醋和一包崖盐，兴冲冲地跑回来，摆放到张承付面前的桌上。

　　“太好了，竟真的还有库存！”张承付也难掩激动，捏了捏袋中的崖盐，又抓起罐子反复确认上面写的是「梅醋」。

　　白薇看得清楚，分明是姚念君悄悄施法，将普通的食盐变成了崖盐，又将罐子上的标签从「清醋」改成了「梅醋」。

　　她喃喃道：“这姚念君，对他还真是尽心尽力。”

　　怀荒却不以为然：“既然她这么厉害，那凡人又何必出去采买，直接让她变不就行了。”

　　小岚浮到他们面前，故作深沉地摇了摇头：“所谓变幻，只在于形态，本质是不会变的。所以食盐只是看起来像崖盐，醋坛子也不过是改了个标签罢了。”

　　“那他明天岂不是要露馅？”白薇眉峰浅蹙，想不通姚念君为何要做这无意义的事。

　　“……”小岚没说话，只默默地飘远了。

　　“你还敢卖关子？快把你知道的说出来。”怀荒抬手，又在凝聚妖力。

　　“又来？!”小岚被吓得炸毛，远远躲到院落后门的门框之后，缓缓探出头来偷看，“明天我再来找你们，你们自己去看吧。”

　　说罢，她转身离开，却在飘出一段路后又折返回来。

　　她试探问道：“对了，你们今天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白薇与怀荒对视一眼：“有。”

　　小岚眼神期待，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们。

　　两人异口同声：“你！”

　　“不是问这个啦！哎，算了，现在问你们还是太早。”

　　小岚又扭头走了，这次走的很干脆迅速，只留下原地摸不着头脑的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