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钟鱼》玄之

11、第十一章

　　入了秋，暑气依旧还重。皇室一行人回了宫，祝清河便不能自由出入了。好在认识了吴禧贝这个朋友，时常有些书信往来，倘若哪里有好的生意，也会连带着她一起做。小翠很顺利地进入了赵宅，赢得了赵予德的宠爱，只是她身份低微，只得以侍女身份处之。大娘子的丧事料理完毕，不久，赵予德就迎娶了洪家的二姑娘。洪二姑娘心地良善，赵予德在路上见过她一面，硬是好言好语地磨着洪老爷子将女儿嫁给他。前大娘子的丧事浩大，京城无不称赞赵予德是个情深义重的好人，洪老爷子哪里知道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恶徒。
　　婉娘这一辈子谨小慎微，未曾风光过，却在死后下葬时，才叫世人知道她，却不过是以她为名，做了赵予德美名的垫脚石。
　　原先照顾婉娘的那名侍女叫语心，这名字还是赵予德取的，意味着解语花，知心人。婉娘逝世不久，语心就被纳为妾了，整日里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宅内无一人敢言语。
　　洪二姑娘刚进门不过月余，赵予德本性难移，就带了小翠进府。
　　“小翠，既进了赵府，就要守赵府的规矩，前大娘子刚刚过身，我知老爷心悦你，但府内新丧，还是不要多生事端，恐叫外人看笑话。”
　　“是。”小翠明白，语心娘子是提点她这个时候不宜有孕。
　　“你聪明伶俐，就去照顾大娘子吧，要时刻跟在大娘子身边，有任何事，即刻来报。”语心吩咐道。
　　洪二姑娘性格软弱，又没有好的家世，在这内宅之中不争不抢，整日里习字看书，除了赵予德偶尔来找她 ，她从不去上前叨扰，任由他胡作非为。她早已看透他的伪善和心狠手辣，为了自保，只能默不作声。小翠来之后，整日与她形影不离，常常逗她笑，日子倒是过的生动起来。有时候，小翠很愧疚，大娘子真心待她，她却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时刻汇报给语心。但她不曾忘记祝清河交代的事情，要想搜集赵予德的一切罪证，最为有效的办法，就是靠近语心，成为她的心腹。
　　一颗真心想要在一堆腐土里保存下去，实在太难了。
　　“大娘子，天凉了，您注意身子。”小翠给她披上一件披风。
　　“小翠，你去将我屋内盒子里的首饰拿去抵了吧，我知道你很艰难，拿去补贴家里吧。那些东西放在我这里，也是白白落了灰。”
　　“大娘子，那可是您大婚时的聘礼，奴婢万万不敢收。”
　　“小翠，在这宅中，只有你对我最好，那些东西都是身外之物，对我无用，就让它发挥价值吧。我早就看明白了，有些东西是我怎么争都争不来的，没必要白费力气，还不如过好每一日，咱们写字吟诗，倒也乐得自在。”
　　小翠感激连连，不知何以为报。渐渐地，小翠在报给语心的话里，也掺杂了许多说不清缘由的东西。
　　“娘子，大娘子近日焚香作画，未曾见过老爷，并无其它异常。”
　　语心一听，立刻给了她一耳光。
　　“你个贱婢！竟敢隐瞒！她不是给了你首饰去抵押换钱，给你那病重的老母亲了吗？好一出主仆情深啊！我已经请郎中去瞧了你母亲，她现在，瞎了一只眼。”说罢，语心还拍拍手，似是上面沾了脏东西。
　　听见母亲受难，小翠再也无法忍耐。
　　“你凭什么！你只是一个妾，做着这宅内大娘子的事已是僭越，我都按照你说的做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母亲！”
　　“给我打！让她知道，谁才是这府内真正的掌家人！”
　　无数的棍棒落在小翠身上。他们只打那些隐晦的地方，衣物之外毫无异常，里衣下却早已血涔涔的。
　　“你们住手！”洪大娘子听见动静便急匆匆赶来，披风都忘记了。
　　“大娘子安。”众奴仆问候，唯有语心直勾勾盯着来人，毫无动作。
　　“语心，你这是做什么？”洪大娘子立刻将小翠护在身后。
　　“大娘子，底下人不懂事，扰乱了家规，我只是怕你操劳，替你稍作惩戒。”语心轻蔑地说。
　　“小翠是我的人，不管做错什么，都应该由我来管教，毕竟，我才是名正言顺的赵府大娘子！”这是洪大娘子进府以来第一次动怒。
　　“哦，是吗？”
　　“你们在吵什么！”赵予德下早朝刚进门，就听见底下人来报说后院有争执。
　　“老爷，你看看小翠，她以下犯上，冲撞了我，我不过是教训她几句，大娘子便赶来护着，我替大娘子分忧，倒还是我的错处了……”话还未说完，语心就哭的梨花带雨。
　　“洪二，你做什么！你这样子，哪里还有一府大娘子的模样！”
　　“老爷，既然你对她听之信之，又何必在意我的模样！说到底，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大娘子！”
　　“你大娘子的头衔还是我给你的！你不要得寸进尺！语心也是好意，怕你累着替你分忧，你怎的如此不知好歹！”
　　“小翠是我的婢女，出了错我担着，还轮不到她一个妾来说教！她为了上位是如何不择手段，如何迫害前大娘子，老爷是半分也不知么？还是说，您清清楚楚，不过睁只眼闭只眼，任由她为所欲为！”
　　语心一听，哭地更厉害了。
　　“住嘴！满嘴污言秽语，实在是有损大娘子形象，有损我赵府颜面！你滚去祠堂思过，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准给她送餐食，直到她认错为止！”
　　小厮前来拉扯洪大娘子，大娘子一把甩开他们的手臂，自己直起身来，径直走向祠堂，没有再看人群一眼。
　　祠堂里烛火通明，却阴冷难耐。洪大娘子看着一列列排位，从高到低，从旧到新，直到最下面一列最边上婉娘的排位。婉娘的排位做工简陋，木料也是下等木料，上面还有一层土。洪大娘子用手帕拂了拂木牌，灰尘如同精灵一般，在烛火中舞蹈。
　　“姐姐，您也不曾被赵家善待半分吗？”洪大娘子喃喃地说。
　　祠堂里寂静极了，偶尔有香灰掉落。
　　“大娘子……”小声的清唤，一听就是小翠。
　　“大娘子，我来给您送餐食和蒲团，这是披风，您当心着凉。”
　　“小翠，你怎么来这儿了？”
　　“我担心您。您可还安好？”
　　“我一切都好，你不必担风险来看我，叫语心抓去把柄又要罚你了。快回去！”
　　“你吃了东西我就走。大娘子，您向老爷低个头吧，何苦受这些罪呢？”
　　“小翠，有些事能忍，有些不行。倘若一再降低底线，人便更处于被动和低处。你看，这是婉娘大娘子的排位，连上面的灰都未能擦拭干净，可见她生前也并未得到善待。我和她，又有何不同呢？低头认错与否，都改变不了那些人的本性，只会叫自己更加卑微。”
　　“老爷素来喜好面子，您低头，让自己早日回去，免受此难。”
　　“你也知道，老爷好面子，所以他不会让我有什么闪失的，暂时，他需要我这个贤惠的大娘子充当门面。顶多就是一些皮肉之苦，不碍事的。”
　　小翠不知道该说什么，从小过的紧衣缩食的她，很小就明白审时度势，能屈能伸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但她也明白，洪大娘子虽地位不高，不受家里待见，但她心里，有自己的坚守。她知道自己与大娘子不同，她知道应该去做什么。
　　“老爷，奴婢近日学到一些手法，可消解疲劳，您要不要试试？”
　　帐内熏香迷人，小翠声音婉转，姿态动人。
　　“好啊，还是翠儿深得我心。这是什么香，令我头痛都缓解了几分。”赵予德深深吸了口气，眉头舒展了不少。
　　“回老爷，是大娘子赏赐的金桔乌木沉香，有果味的清甜，也有乌木的沉稳厚重，清神醒脑，是上等佳物。”
　　“她待你倒是好。”赵予德闭着眼睛，说话说地无波无澜。
　　“是，大娘子宅心仁厚，对下人们都很好。尤其待我，大娘子知道我是老爷带来的人，因着对老爷的敬爱，对我更是好了几分呢。”
　　“她倒也算识大体。”
　　“大娘子稳重端庄，知书达礼，对您最是敬重。老爷，她不过是为奴婢才与小娘起了争执，并无错处。大娘子已经在祠堂跪了好几日了，想必是悔过了，老爷您如此仁善，何不许她回来？”
　　赵予德突然睁大了眼睛，眼里冒出冷光，盯着小翠看了好一会儿。
　　“翠儿，我喜爱你，并不代表会容忍你教我做事。”
　　“老爷，奴婢知错了。我不该替大娘子求情，但我也替老爷考虑啊，老爷宽容仁慈，待人和善，应该让阖府上下知道您的纯善本性。”小翠立刻跪下。
　　“好了，既是为我，那便起来吧。明日，就叫她回去。”赵予德一只手扶了扶小翠。小翠倚靠在他的肩头，嘴角含着笑意，眼中却是冰冷与麻木。
　　洪大娘子回来就病了，许多日不见好。小翠差人去请了郎中来，一碗一碗的药喝下去，总不见提起精神。小翠心急如焚，无能为力，只得去城隍庙求了一枚平安符来。
　　自从上次赵予德在小翠这睡了安稳觉后，就依赖上了这儿，隔三差五便会前来。由于小翠是在大娘子院中，赵予德顺道也会看看她，次数多了，倒也对大娘子态度谦和许多。
　　“小翠，你告诉我，是不是为了我，才这般讨好老爷？是不是因为你，我才得以出那祠堂？”洪大娘子红着双眼，咳嗽不断，喘着气问小翠。
　　“大娘子，您莫要怪我擅作主张，我知道您不喜我如此行事，但我别无他法，虽有违心，但好在有用。只要您能安好，一切都值得。”
　　“傻丫头，你不用这样的，何苦糟蹋了自己呢。”洪大娘子是真的心疼她。能在这冰冷的宅子中得到这一方温暖，已属实是意外之喜了。不只是洪大娘子，于小翠而言，这也是她生命中的幸运。
　　赵予德来的次数多了，语心便嫉妒在心，终于有一日，按耐不下，叫了小翠出去问话。
　　“小翠，我与老爷自幼相识，情分深厚，这内宅，永远都是我说了算，如今这大娘子，倘若安分，便暂且让她先这样活吧。而你，你记得，老爷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看上你这张脸，要认清现实，要知道做谁的狗，才能讨到食。我警告你，这是最后一次，否则，你母亲那另外一只眼睛，我看也没必要留着了。”
　　小翠满身是伤，心里在滴血。她不是一个好人，但她也想做个好人，而不是与虎谋皮，残害无辜。
　　“拿去，每日给她的汤药里加一点，莫要叫人察觉了去。”
　　语心给她的药包里，是夹竹桃的粉末。小翠颤颤巍巍接过手，一瘸一拐地往门口走去，眼泪一颗一颗直往下掉。
　　她留了一小份出来，叫前来接应的人带给祝清河。
　　“大娘子，您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没事小翠，我只是有些恶心，四肢无力，晚饭不用准备了，我想去歇息。”
　　小翠心里悔恨交加，她觉得愧对大娘子。
　　洪大娘子刚要上榻，腿一软，便摔了下去，小翠眼疾手快护住了她，叫她压在她身上。她后背上的伤又裂开了，火辣辣地疼。
　　“小翠，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大娘子，我没事，您安心。”
　　“不可，快叫大夫来瞧。”
　　大夫前来诊治，只说小翠气血不足，身体孱弱，并无大碍，想必是与那妾室早就通了气。
　　“小翠，叫人去备饭吧，我想吃鳝鱼和羊汤。”
　　这样重口腥腻的东西，她怎么吃得下。
　　“大娘子，老爷说往日太过奢靡浪费，要宅中各院清减开支，我们实在是没法弄来鳝鱼和羊汤。”
　　洪大娘子紧紧地闭上眼睛，许久，才起身，说：“我去找语心娘子吧。”
　　语心房内欢歌笑语，一听就是老爷在。她走上前去，下人通报说老爷与娘子忙，不见人。她还是执意要进去。
　　“叫她进来。”赵予德带着怒气说。
　　“你来这做什么？”
　　“老爷，妾身想要拨些银两，买些补物，大夫说妾身子太弱，不易有子嗣，我想早日为老爷开枝散叶。”
　　“你有这份心自是好的，不过子嗣的事随缘，你好好做分内之事就好。既然想要银两，来人，去拨给她，赶紧回去吧，别在这耽搁我的正事。”说罢，他嬉笑着与语心逗闹欢笑。
　　洪大娘子看了二人一眼，嫌弃至极，得到了想要的，便立刻转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