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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不同文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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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尔根的雨季来得突然。
周予安站在码头旧书店的屋檐下,雨水顺着他的伞骨滴落在马库斯寄来的明信片上。背面是潦草的字迹:「找到她了,在渔港教孩子们弹琴。」
明信片上的邮戳模糊不清,隐约能辨认出挪威西海岸的小镇名字。祁砚接过那张湿漉漉的卡片,水珠在「她」字上晕开,像一滴陈年的泪。
「要去看看吗?」
周予安摇头,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封信——马库斯祖父的亲笔,邀请他参加赫尔辛基春季音乐节。
「先解决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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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节筹备室堆满了乐谱。
白发老人坐在轮椅上,膝头摊着《极光》原稿。他枯瘦的手指划过那些被季临修改的音符,突然抬头:「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吗?」
窗外,早春的樱花被风吹落,粘在窗玻璃上像苍白的蝴蝶标本。
「因为我和季临一样不守规矩?」周予安问。
老人摇头,轮椅碾过地上的花瓣:「因为你让他孙子学会了反抗。」
他递来一份节目单,压轴曲目赫然写着:《极光奏鸣曲》修订版,演奏者马库斯·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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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节当天,海上吹来的风带着咸腥。
周予安在后台撞见马库斯,金发青年正在给右手系绷带——不是受伤的那种,而是为了纪念那道早已愈合的伤痕。
「她来了吗?」马库斯问,眼睛亮得惊人。
观众席第三排,坐着位戴渔夫帽的女人,鬓角已有白发,但坐姿笔直如琴弦。
当马库斯弹到《极光》最狂放的段落时,女人突然站起身,跟着旋律打起了节拍。那是完全不同于学院派的节奏,像海浪拍打礁石般自由。
老人坐在轮椅上,第一次没有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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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结束后的庆功宴,周予安在露台找到了马库斯。
金发青年望着海的方向,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照片——年幼的他坐在钢琴前,身后是年轻时的母亲和祖父。
「知道吗?」他突然说,「祖父第一次夸我,是说我有个音弹得像母亲。」
咸湿的海风掀起乐谱,周予安看见照片背面写着日期:正是季临离开赫尔辛基的那年。
港城的梅雨季闷热潮湿。
周予安推开古董店的门,铜铃早已锈哑,只发出干涩的摩擦声。积水从天花板滴落,在木地板上砸出深浅不一的小坑。
祁砚跟在他身后,手里拎着从芬兰带回的大提琴箱,琴盒上凝结着水珠。
“比我想的还糟。”周予安踢开地上发霉的乐谱,霉菌斑驳的纸页上,《安魂曲》的标题依稀可辨。
祁砚放下琴箱,从柜台底下摸出一把钥匙:“地下室应该没进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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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的灯泡忽明忽暗。
周予安擦拭着季临留下的老唱片机,突然在转盘夹层摸到张照片——二十岁的季临站在码头,身旁是抱着婴儿的沈素心。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
“阿临周岁,素心说这孩子将来会飞。”
唱片机突然转动,播放起一段模糊的录音。先是钢琴前奏,接着是婴儿咯咯的笑声,最后是沈素心温柔的哼唱。
祁砚站在楼梯口,手里拿着刚找到的保险箱。两人隔着昏暗的光线对视,唱针卡在唱片末尾,发出规律的咔嗒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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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城音乐厅的翻新工程刚完工。
周予安站在舞台中央,指尖轻触崭新的斯坦威。琴盖上映出他身后空荡荡的观众席,和正在调试灯光的祁砚。
“真要弹这个?”祁砚问。
少年点头,手指落在琴键上。《极光奏鸣曲》的旋律倾泻而出,却在最高潮处突然转调,融入《摇篮曲》的片段——就像他们在芬兰的比赛中那样。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时,顶灯突然全部亮起。周予安眯起眼,看见最后一排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影。
马库斯举着手机,屏幕上是视频通话界面——白发老人坐在北欧的阳光下,缓缓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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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港的渡轮鸣笛悠长。
周予安趴在栏杆上,看码头渐渐变小。祁砚站在他身后,手里捏着那张婴儿照片。
“接下来去哪?”少年回头问。
祁砚将照片放回他胸前的口袋:“你想飞的地方。”
海风掀起衣摆,怀表在周予安口袋里轻轻晃动,秒针终于重新开始走动。
渡轮划开墨绿色的海水,尾浪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金光。
周予安靠在甲板栏杆上,海风掀起他衬衫的衣角。怀表的链条缠在指间,金属被晒得发烫。祁砚走过来,递给他一杯冰镇柠檬水,杯壁上的水珠滚落到甲板上,瞬间被蒸发。
“航线改了。”祁砚说,“先去新加坡,再转科伦坡。”
少年眯起眼,看向远处海天交界线:“马库斯说科伦坡有家钢琴厂,专做热带气候调校。”
一只海鸥突然俯冲下来,掠过他们头顶。周予安仰头,阳光刺得他眼前发花。恍惚间,他看见十二岁的自己站在港城码头,怀里抱着破旧的琴谱,望着远去的货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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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等舱的床铺窄得像琴键。
周予安蜷在祁砚身边,听着轮机舱传来的闷响。铁皮风扇吱呀转动,把湿热的气流搅得更浑浊。
“睡不着?”祁砚问。
少年摇头,手指在对方锁骨疤痕上描摹:“想起件事。”
“嗯?”
“你说季临……”他顿了顿,“如果知道我们现在这样,会怎么想?”
舱壁上的铜质舷窗透进月光,在两人之间投下摇晃的光斑。祁砚抓住他不安分的手指:“他会说——”
“别弹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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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伦坡的钢琴厂藏在棕榈林深处。
老板是个皮肤黝黑的混血儿,见到周予安就笑了:“马库斯说你会来。”他拍了拍身旁的三角钢琴,“热带特制,防潮防虫。”
琴盖掀开的瞬间,周予安闻到浓郁的柚木香。他试了几个音,共鸣比北欧的钢琴更浑厚。
“喜欢?”祁砚问。
少年突然弹起《船歌》,改编成带着锡兰风情的调子。老板跟着节奏拍手,脚边的孔雀跟着开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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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海滩上,周予安赤脚踩进退潮的浪花里。
“接下来呢?”他回头问,“继续往南?”
祁砚站在沙滩与海水的交界处,裤脚被浪打湿:“你想停就可以停。”
少年弯腰,捡起一枚被海水磨圆的玻璃碎片。阳光透过它,在他掌心投下绿色的光斑。
“那就再往前走走。”
远处,新下水的货轮正拉响汽笛。
新加坡的暴雨来得又急又猛。
周予安站在琴行遮阳棚下,雨帘在面前织成密不透风的网。祁砚去港口改签船票还没回来,他百无聊赖地用鞋尖拨弄着地面积水,水面倒映出霓虹灯破碎的色块。
“要听琴吗?”
遮阳棚后探出张黝黑的脸,是个扎脏辫的马来女孩。她身后的琴行玻璃上贴着“季风特调——钢琴防潮保养”的广告。
琴行里摆着架老旧的立式钢琴,琴键泛黄,但音准意外地好。周予安弹了段《船歌》,女孩突然跟着哼起来,嗓音沙哑得像被海风腌过。
“这调子……”她眯起眼,“像巴厘岛的祭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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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砚推门进来时,带进一股潮湿的咸腥气。
“船期推迟三天。”他甩了甩伞上的水珠,目光落在钢琴上,“新朋友?”
女孩已经转到柜台后煮咖啡,香气混着霉味在室内盘旋。周予安手指仍停在琴键上:“她说这曲子像巴厘岛的……”
“《送魂曲》。”女孩递过咖啡杯,杯底沉着未化的红糖,“我祖母的版本。”
祁砚的睫毛突然颤了颤。周予安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季临终前,哼的也是类似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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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廉价旅馆,风扇吃力地搅动着闷热的空气。
周予安趴在床上翻看女孩送的手抄谱,纸页边缘有被虫蛀的痕迹。祁砚冲完澡出来,发梢的水滴在谱面上,晕开了某个音符。
“像吗?”少年突然问。
祁砚用毛巾按住那个湿漉漉的音符:“差半音。”
“季临哼的?”
“嗯。”
周予安翻身坐起,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我们去巴厘岛。”
窗外,一道闪电劈开夜空,照亮他眼底跳动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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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旧渡轮摇晃在爪哇海上。
周予安抱着刚买的祭祀鼓,看掌舵的老渔民用皱纹里的盐粒占卜天气。老人突然指向远处海面:“那里,二十年前沉过一艘中国货轮。”
祁砚的指节在栏杆上收紧。
“韩家的船?”周予安问。
老人摇头,缺了门牙的嘴漏风:“不,是艘钢琴船。”
闪电再次亮起时,周予安看清了祁砚苍白的脸色——那是沈素心曾经工作过的航运公司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