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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祓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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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旋即,顾玉成便垂下了头,没有再去看许棠,以及在场的任何人,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许棠根本就没有打他。
许棠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浑身微微颤抖着,她看见他洁白如玉的额头,纤长如羽的眼睫,却看不很真切他的表情。
她仓皇地往后退了两步,两手紧紧地攥成了拳。
她方才打了他。
也幸好是眼下尚且稚嫩隐忍的顾玉成,若换了后来那个,一定是无法容忍的吧?
许棠重新被请回了正堂之内,说是“请”是好听,因为很快,她便被怒不可遏的老夫人下令关到春晖堂的小佛堂里去。
老夫人先前明明已经与她说得好好的,让她不可任性,不能怠慢顾玉成,可前脚她答应下,后脚还没离开这春晖堂,巴掌就呼到了顾玉成脸上。
这分明就是还记着仇,一点都不肯让。
事实也确实如此。
只是许棠不好和他们说到底是什么仇,所以他们只以为是她与顾玉成私下里的那点小矛盾。
既是小矛盾,又经过了老夫人一番劝解,她还要如此,那就是冥顽不化了。
老夫人气得不轻。
她让人把许棠关进小佛堂里不准出来,跪到明日早上为止不准用饭,不许见人,只给水喝。这个小佛堂除了老夫人自己使用,经常被用来惩罚老夫人那些不听话的孙辈,有时甚至连子辈都会被关进来,老夫人教训人就是这一个办法,关起来关到听话。
许棠和她的许多弟弟妹妹一样,也很怕被关到小佛堂,不过她素日行事也算端正,十岁之后就很少被关了,这一次可真是捅了大篓子,竟直接就要跪一晚上。
但也没办法,她打都打了。
跪在小佛堂里面,许棠又回忆了一遍当时,若是再来一次,她还是会选择打他。
檀香袅袅盘旋而上,许棠一直砰砰跳得厉害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她低头轻轻抚着方才被自己揉皱的衣袖,眼中仿佛失神一般,可耳中却还有外面的声音传来。
瞿嘉云还没离开,方才许棠的行为算是把她吓懵了,等反应过来之后又连连向许棠告罪,许棠很快便被带回正堂,又进了小佛堂,老夫人倒也没再顾得上瞿嘉云,由着她去了,毕竟若不是她一直不走,许棠也不会动手去打顾玉成。
“你到底怎么棠儿了,竟惹得她会这样发火?”瞿嘉云眼下更是忘了要离开,若说方才只是数落,眼下就是毫不留情的斥骂,“她是什么,你又是什么,我让你来许家是让你好好念书,你这个没人教的东西,平白惹什么麻烦?”
顾玉成眼下倒是已经站起来了,他静静地看着瞿嘉云,好像被骂的根本就不是他,只是眼中的冷意更深。
瞿嘉云只道他不服,因许棠已经打过了,或许是给了她提醒,她也用自己捧着的手炉往顾玉成的身上打。
少年的背脊挺拔,初初已有成年男子的模样,但在寒风中却仍旧显得单薄,衣裳也已洗得发白,更不是眼下时节里许家穿的那些华贵皮毛锦袄,只是一件夹了薄薄的棉的直裰,一点都不显得臃肿,反而清俊得像是一根竹子。
他对自己背上的击打无动于衷。
脸上被打过之后的火辣辣已经差不多将要褪去,慢慢变成一种酥麻,像是有虫子在爬,又更像是风拂起了柳条,然后被那嫩尖尖扫到了,不难受,反而惬意。
先前伴随而来的香气也似乎一直萦绕着。
只是瞿嘉云的手炉里不知放了什么香丸,沾了他的衣裳,竟将她的味道三两下给冲去了。
顾玉成心下顿时不悦,在瞿嘉云擎着手炉再次敲击他时,顾玉成微微侧过身子,他先前已经挨了几下子,瞿嘉云以为他不会躲,于是这便砸了个空。
手炉脱手,直直被掼到了墙上,落地时散得七零八落的。
瞿嘉云的手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她也没看清楚手炉是怎么飞出去的,正要继续骂顾玉成,却见顾玉成向着她端端正正一揖。
“姨母,课业紧张,我要去学堂了,请恕我先走一步,来日再听姨母训话。”
声音清朗若山谷流水潺潺,还未等瞿嘉云反应过来,顾玉成转身便离开了。
佛堂里安静,许棠将这些都听得清晰,在顾玉成的脚步渐远之时,她终是闭上了双眼。
***
几乎被关了一日一夜之后,许棠被老夫人亲自从春晖堂放了出来。
自然少不得再被她耳提面命地教训,许棠跪得头昏脑涨,连忙乖乖应下,并表示再也不敢了,老夫人这才让乔青弦送她回薜荔苑。
许棠很快便发起了高烧,先前倒是没病的,如今竟成了真的。
这一病,许棠久久未能痊愈。
在病中,她想了许多事情,包括自己和许家的未来,生病需要静养,可她的心却总是静不下来。
等许棠彻底大好时,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
三月三,祓禊之日。
连着躺了这么多日子,许棠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快散下来了,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
原本老夫人让她才好不必多走动,但最后许棠还是跟着大家一起去了定阳城外的渊水河边。
连日都病在床上不出门,这一出去许棠才发觉,天气已然是暖和了起来。
新制的春衫穿在身上,许棠先前还怕太薄,结果走到外面被暖阳一照,却嫌不够轻快了。
和煦的春风轻拂着,也吹散了许棠心中些许的苦闷。
沿着渊水边足有两里多长,包括河对岸,都被许家用步幛围了起来,只供许家家眷及亲友玩乐,外人窥探不得,再旁边亦有其他与许家相当的人家,也是这样做法。
许棠很长一段时间没出现,今日见她大好,姐妹们都纷纷围上来与她说话。
虽然在病中时,偶尔也有姐妹来探望,但那会儿许棠自己身子不济,也没有多少闲思,眼下她们七嘴八舌地拥着她,许棠暗自一个一个仔细认过来,倒是心下感慨。
有些人都有多久没有见了。
与许棠贴得最近的是二堂妹许蕙,怕她身子才好还虚弱着,便虚虚地挽着她,总担心许棠被风吹坏了。许蕙只比许棠小几个月,今年也已经及笄了,她向来与许棠最亲近的,在许棠病中也看来过许多次,然而上辈子也数许蕙的下场最不好。
许棠的姑母早年间入宫为妃,许蕙几年前便已许配给了姑母所出的七皇子,后来许贵妃与七皇子出事,许家一同获罪,当时许蕙已经在京中待嫁,混乱之中被杀害,连尸首都没能找回来。
许棠不由神色落寞。
许蕙一直细心关注着许棠,见状立刻便问:“大姐姐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许棠连忙否认,冲着她笑了笑,“只是日头有些刺眼。”
她这话音才落,许蕙还没来来得及说话,便听一旁有人说道:“都怪那姓顾的穷酸鬼,害得大姐姐受了罚,还生了病!”
说话的人容色娇丽,一张容长脸樱桃嘴,她名叫冯素娘,并不是许家的娘子,而是许棠另一位姑母的庶女,与她的嫡姐冯婉娘一起送来许家读书学规矩,因许蕙要嫁给七皇子一事,许贵妃早先便派了一位宫中的傅母来许家教授许蕙礼仪,顺便也教一教许家其他女儿,冯家便也把两个女儿送了过来。
冯婉娘一向话不多,冯素娘倒是比她活泼一些。
“妹妹,别说了。”冯婉娘小声提醒冯素娘一句,犹豫了片刻,今日却忍不住问许棠,“你与顾玉成究竟怎么回事呀?”
原本许棠和顾玉成的事倒能瞒住,但许棠打了顾玉成一巴掌,老夫人大怒,罚她跪的时间又长,许棠出来还病了那么久,自然是有风声传出来的,只是并不多,外面只知道许棠和顾玉成闹了不快,最后老夫人罚了许棠,其余一概不知。
许棠不愿再提起顾玉成,便道:“也没什么,都过去了。”
几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许棠推说被晒得心慌,便朝帷帐中去坐下了。
木香捧了一壶果酒给许棠倒上,许棠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抿着,斜倚着看着水边众人嬉闹玩耍。
斜里进来一个人,许棠一瞧是李怀弥,便略坐直身子,又挽了挽身上的披帛。
今日在渊水边祓禊,李家自然也是在的,这样的场合,李怀弥是定要溜过来玩的。
李怀弥在她身边坐下,他手上拿着一枝才从枝头掐下来的迎春花,一眨眼便插到了许棠发髻上。
许棠不由抬手想去摸一下,李怀弥以为她不喜欢,连忙拉住她的手,道:“很好看,别把花碰掉了。”
说着又打发木香去取铜镜,木香走后,里面便只剩他们二人。
许棠眯了眯眼,又去看外面,只见岸边野草野花遍地,随风轻轻摇曳着,日光金灿灿的,倾泻而下,映得水面波光粼粼,暖意潺潺流淌其中。
“身子好了没有?”李怀弥问许棠。
他是常进出薜荔苑的,但这回不一样,许棠因着顾玉成而被老夫人惩罚的前因后果,李怀弥是一清二楚的,他虽也很想像以前那样去薜荔苑看望她,可又怕眼下再犯了老夫人的禁忌,万一连累了许棠就不好了,于是只能放一放,等着今日出来祓禊终于见着了许棠,人是瘦了些,但总算没有病殃殃的模样,也放下了心。
“好了,”许棠幽幽舒出一口气,“不好我也不会出来。”
李怀弥道:“那就好。”
他说完又仔细看看她,终究还是没忍住,继续说道:“今日是三月三,我见你打扮得这么素净,怕你心里还是不好过。”
闻言,许棠哑然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李怀弥的话确实是说中了,她心里有事,出来前虽想着要透透气,可是兴致却不高,往日她爱打扮,这样的场合总要漂漂亮亮地出现,今日却是随手指了衣裳穿,除了一条洒金绡纱鹅黄披肩稍亮眼些,上襦是极淡的浅蓝,下裙松石绿,扔在人群中就看不见了。
裙摆上的缠枝牡丹暗纹若隐若现,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的纹样,确实是太过素净了。
“我……”许棠想说话,喉头却噎了一下,想堵着了什么似的,上不去下来的难受。
李怀弥并不着急,只是执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膝上,轻轻按了两下。
许棠缓了半晌,才又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躺得久了,总是恹恹的。”
“那便好。”李怀弥轻点了一下头,忽然定定地望住她的眼睛,道,“棠儿,我有话要和你说。”
许棠与他之间无拘无束惯了,很少见到他这样吞吞吐吐的时候,正要问,李怀弥却没给她这个机会,接着自己方才的话就道:“你去岁已经及笄,关于我们的事,只是家人这样说着等你及笄之后,但我觉得还是要问一问你自己,棠儿,我很喜欢你,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