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兄非友》丁灯

27、梦校

　　国庆操场翻修，一片空地亟待整修，行步时尘土飞扬。

　　寥寥的空地，门口的保安看着那股行李车的轱辘掀起的人烟，摸着脑勺直纳闷，没几个学生在国庆第二天就返校的。

　　他思来想去还是不妥，上前拦住那学生，“小同学，你这样很不合规矩，放假宿舍没人看着，你在学校出了事没人负责。”

　　凌晚林站直身子扔他一眼，“我给我自己负责，行么？”

　　“那也不行，你在学校，你的人身安全就是学校监管的，你现在说得好听，万一出了什么闪失你爸爸妈妈可是要来讨说法的！”

　　凌晚林被保安毫不留情地轰走了，拖着一只行李箱蹲坐在马路牙子上。他思忖保安的话，心里好笑，就那俩混蛋还敢来讨说法？

　　要真的找上门来了，他也得先去给自己讨个说法，你们两个老不死的是怎么人五人六地干出一堆畜生事的？

　　一个知三当三，一个婚内出轨，两个混蛋一死了之，留下了他这么个小混蛋承担一切。

　　他们学校地处郊区，不仅人烟罕至，经过的车子更是寥寥无几。

　　尹家又是回不去的，好好一个国庆，人家聚在一起是阖家团圆，他一个外人留在那继续讨嫌么？

　　凌晚林在手机里叫了车，荒郊野岭，信号不好，半天摇不到人。试了好几次，他最后有点破罐子破摔，把手机往兜里一揣，抱着行李箱在路口发呆。

　　天边飘来一朵乌云，凌晚林自暴自弃抬头看一眼，心说有种就下。

　　好运既不会眷顾他，厄运也绝不会辜负他。没一会，雨丝飘出来了，先是稀稀拉拉地落，再到很有重量地砸。

　　一百米开外就是个遮雨棚，凌晚林一动不动地蹲坐在原地，心说有种就淋死我。

　　他跟雨赌气，他跟老天赌气，他跟一切赌气。他最后觉得浇在脸上的雨变热了，变酸了，一路酸到他鼻根里，泛出了一股股热潮。

　　过了一会，喉咙开始轻微抽搐，而后是汹涌的哽咽，像是什么钝器，一下一下地抵着他的下颌。

　　他自诩没心没肺，可偶尔的，那颗心肺也会回来那么一时两刻。

　　每当这时，就连带着剥出很多个如果。

　　如果他爸妈不是那么一对混蛋。如果他从没有这寄人篱下的十几年。如果他也可以有幸成长为一个作天作地的小孩。

　　如果他也可以拥有一种因过度幸福而不自觉的无知——怎么会有人不过生日？怎么会有人自愿放弃一年里最该快乐的一天？

　　一个没用的如果后，是又一个没用的如果，所有虚构的如果都对应到了最后的结局，如果那样——那么此时此刻，他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

　　——不会在阖家同庆的时刻，一个人无家可归，抱着仅存的家当，在大雨里哭得像个落了汤的流浪狗。

　　凌晚林不知道在雨里泡了多久，有点双眼昏花了，头顶突然多出一只大伞。

　　他视线朦胧地抬头，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架着一把伞，微微躬身地看着他。

　　“国庆档表演琼瑶剧？我看不太合适吧。”

　　凌晚林冲好热水澡走出浴室，行李箱里的衣服大多数被雨浇透了，他东挑西拣，寻出仅存的一套还算干爽的家居服。

　　他换好衣服走进客厅，孙玉正在烧姜汤，烧好后端出厨房，见客厅里凌晚林立在那副竹石图前出神。

　　孙玉把凌晚林喊过来，“喝了这碗汤，然后去给你爸妈打个电话。”

　　凌晚林闷了半碗，再呼出一口热气，“老师，你国庆不回家陪家人吗。”

　　孙玉指着身旁这些古玩，“这是我的家人。”

　　凌晚林看着这一圈石头，字画。“老师，你不孤独么？”

　　孙玉笑了笑，“我有这么多的热爱，我每天都分身乏术，我孤独什么？”

　　凌晚林眼看她回到八仙桌，手持毛笔，指尖轻轻捻出一根狼毫。他踌躇许久，犹豫地发问：“老师，你能不能跟我家长请个假，我还是想留在学校。”

　　孙玉瞥他一眼。“跟家里人吵架了？”

　　凌晚林摇摇头。

　　“给我个合理的理由。”

　　凌晚林思考半天，憋出来一句：“......我太爱学习了，成么。”

　　“宿舍没人，食堂也没开，你怎么留在学校？”

　　孙玉提笔在宣纸上纵横几笔，山石的初步形态已跃然纸上。

　　凌晚林神色黯淡，以为自己这是被再次拒绝了，却听孙玉话锋一转：“书房里还有张行军床，不嫌弃的话就凑合几天。”

　　他还没来得及高兴两秒，难料老太太话锋再转：“上周随堂测文言文阅读，满分十八分，你只拿了三分。你国庆剩下六天，每天五篇解析，除去回答题目以外，所有原文给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翻译出来。”

　　凌晚林瞬间惊出一身虚汗：“......老师，现在查得严，你私下给我开小灶会不会被举报？”

　　孙玉抬手往砚台蹭了一捋墨条，不疾不徐：“当年这个学校还是片荒地的时候，是你们教育局的局长三番五次的邀请，跨了几个省都要把我从山沟子里挖过来。我教职刚转过来的时候，全校领导只有他们恭维我的份。”

　　“凌晚林，你作文交白卷事出有因，老师可以理解。但你一篇文言文只拿了三分，你这是败坏我一辈子的名声。”

　　孙玉在宣纸宕开几笔，心平气和：“你是我带的最后一届学生，最后半年了，我老太太不怕落下个晚节不保的骂名，豁出去一条命也得把你语文的分给我提上来，不然我这个老脸往哪搁？”

　　-

　　正值国庆佳节，汉宫宴的一间包厢都比平时贵了几倍，可却有整整一层被人提前一天预定下来，后厨忙进忙出赶制出一桌好菜，送菜员端出一盘盘的珍馐家宴。

　　陈丽财大气粗包下汉宫宴的一整层，又把能邀过来的亲朋好友都邀了个遍，儿子刚考上状元那个月没出够的风头，这会定要变本加厉地出回来。

　　大转盘摆满垂涎欲滴的好菜，一排身着古装的服务员端着对联，呈上祝福：“金榜题名喜庆多，生辰佳日乐无边！”

　　厅堂内顿时掌声如雷，所有人拍手称好。

　　陈丽从座位上站起来，接过一只话筒，先是特意感谢了远道而来的亲朋好友，又明里暗里地炫耀了一番儿子近期的卓越成就，最后将话筒对准当事人，“你也来说两句？”

　　尹枫城靠在座位上，话筒怼到嘴边，他没有什么表情。

　　陈丽顿了顿，笑呵呵地打了圆场：“这臭小子，前两天还当着全校人的面主持汇演呢，当着自家人的面反而害羞了。”

　　亲友们捧腹大笑。尹枫城低头翻陈丽手机里的聊天记录，凌晚林的老师发消息给陈丽，要借用国庆假期给他单独补习。

　　陈丽见状夺回手机，“今天好好过你的生日，不要再去想无关紧要的人。”

　　她拽着尹枫城轮流去向每桌的长辈们敬酒。酒过三巡后，尹枫城终于寻得借口出去透气，立在楼道的窗口，播出一个号码。

　　一阵忙音。

　　三个呼出后，尹枫城不再期待。他挂断电话，点开微信，两人的聊天还停留在三天前，文艺汇演刚结束，他发消息问对方去哪了。

　　往年生日，凌晚林至少会象征性地发个生日快乐，今年却始终了无音讯。

　　尹枫城一个人在窗边熬了会。连上蓝牙听歌，耳机里是欢快的classical gas，颇有种喜乐衬悲情的感觉。

　　手机振动。尹枫城快速地看了一眼，对面的聊天窗口依旧没动静。是陈丽发的信息，问他人呢。

　　尹枫城收回手机，转身回房，却发现腿根处站了个小人儿。

　　白宇哲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他哭丧着小脸，“哥，我好困啊，什么时候能回家。”

　　尹枫城说：“问你大姨。”

　　“不是你过生日么，怎么什么事都得问她？”

　　白宇哲累得蹲下来抱住自己的小脚，“晚林哥哥也突然不在了，明明前一晚还好好地陪我说话呢，真的是烦死了！”

　　尹枫城牵着白宇哲回去，心想你小子怎么尽说我的词儿。

　　-

　　凌晚林看一眼手机，三个未接来电。他点进聊天窗口打了一串字，打完又全部删掉。

　　——生快。
　　——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缩写显得好装啊，句号显得好平庸啊，感叹号显得好嗲啊。

　　屈屈几个字而已，以前从没觉得发出去有那么费劲。凌晚林往上扒拉聊天记录，以往这种时候是怎么给他祝福的？

　　他跟尹枫城的聊天不多，初中不在一个学校，一年能聊超过十句都够呛。凌晚林快速检查了一下。好几年他连字都懒得打，只是扔过去一个表情，带着股敷衍了事的意味。

　　可每一年，尹枫城都很郑重地回了，“谢谢哥！”

　　看着对面纡尊降贵了十几年，一朝着了这小子的道，也有自个挖空心思的时候了。

　　凌晚林纠结了老半天。忽地看到陈丽朋友圈更新，她发了九宫图，盛大地庆祝儿子生日。

　　“感恩所有，感谢一切！儿子，你永远是妈妈的骄傲！”

　　凌晚林一张一张点进去看，尹家的各路亲朋好友都在，九宫格的最中间是大合影，尹枫城被众多亲友围在正中，淡淡地面朝镜头。

　　场面隆重，热闹非凡。凌晚林看完就退出了微信。

　　到底还是太过自作多情，每年那么多人上赶着给这位天之骄子献殷勤，怎么会缺他这么一个缺斤少两的祝福？

　　手机息屏，凌晚林盯着屏幕上那张脸，开学短短一个月就沧桑了好几岁，高三都老成三高了，动情果然使人憔悴。

　　他趴在桌上兀自品味辛酸，孙玉无声无息地进了门口，看见凌晚林对着手机表演一脸的疼痛。

　　小脸再俊，也不带这么糟蹋的，孙玉实在看不下去，“你琼瑶剧没演过瘾么？五篇翻译完了么？”

　　凌晚林忙收回手机，硬着头皮啃文言文，心道，暧昧真是让人受尽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