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兄非友》丁灯

39、引火烧身

　　上回黑进尹枫城微信后，需要下载的文件过大，解压都需要一天。凌晚林把下好的文件分门别类，挨个保存，暂时没功夫细究。

　　门铃响，凌晚林停下手里的活去开门，章暄亮提着一兜土特产立在门口，和他大眼瞪小眼。

　　“你也没说你家这么有钱啊？”章暄亮左看右看，连站姿都局促起来，光是客厅的面积都快赶上他整个家了。

　　凌晚林邀请他就座，章暄亮问，“你爸妈呢？”

　　他不紧不慢地给他倒水，“他们这周末忙，就我们两个，你放轻松就好。”

　　“好吧。”章暄亮松了口气，有点庆幸凌晚林爸妈不在家。他瞥一眼自己带来的那点东西，一箱奶，若干水果，红色塑料袋里是他妈做的手工腊肉。

　　任意一样东西都如此格格不入，摆在这精装的大茶几上，更显寒酸。

　　凌晚林跟他寒暄了几句，继续倒腾手里的活，在这个家他自己也是外人，更没把章暄亮当外人。

　　章暄亮盯着他的电脑屏幕，上边放着好多企业校招的网页，“你最近在忙什么？”

　　“找实习。”凌晚林也不瞒着他，一边修简历一边点开几个网页看了眼。

　　“找着了么？”

　　“目前一个管培生的offer，还有一个香港的外企，都不太满意。剩下还在投。”

　　“你就这么挨个投啊？让你家里人内推多轻松些。”能在这样的城市住上这样的房子，他想当然认为凌晚林的家庭背景有权有势。

　　凌晚林笑笑，投完手头上几个简历，把电脑一合，“走吧，带你在周边转转。”

　　本地人熟悉的区域也就那几个商圈，凌晚林带章暄亮添置了不少新衣，逛完街，时间已经不早，便商议着明天找个造型店再做打理。

　　章暄亮近期苦练厨艺，打算到时在丈母娘家里露一手，也不好意思白吃包住，晚饭时间便提出要亲自下厨让凌晚林试菜。

　　俩人提留着一大袋食材刚打车到家，却看到房门大开，车库里多出一辆库里南。门口立着一个人影，似是等候已久。

　　“谁啊？”章暄亮紧张得不行。

　　凌晚林沉默了半晌，说：“我弟。”

　　章暄亮陡然松了口气，“正好菜买多了，一块吃呗。”

　　凌晚林看着门里走出的大高个，有点头疼。这边的自来熟已经傻乎乎地往前一步了，“嗨，我是你哥大学同学，放假来找他玩玩。”

　　尹枫城冷淡地嗯一声，接过凌晚林手里的大包小包。凌晚林问：“不是说周末在学校么？”

　　“看到你买票回来了。”

　　尹枫城并不掩饰，他熟记凌晚林的身份证号乃至私密账户的密码，其实只要他想，对方任何行程记录在他这都一览无余。

　　平常没有窥探隐私的想法，只是上回为了在高铁站截到凌晚林，登陆过他的账号。

　　起初手机里弹出行程提示的消息，尹枫城还以为凌晚林偷偷回来，是想给自己一个惊喜。

　　章暄亮拎着一大堆食材问：“对了弟弟，你口味重不重？”

　　尹枫城走自己的路，连个眼神都没给他。章暄亮没当回事，笑哈哈地道：“我们那的菜油盐特重，上次你哥在我家吃个饭，一顿饭狂喝半桶水，差点没给他齁死。”

　　他嬉皮笑脸地走进厨房，尹枫城目睹他那熟练的样子，倒是真没拿自己当了外人。

　　凌晚林在对面站着，两人对视一眼，他能看出尹枫城的表情风雨欲来。

　　他坦白：“你说这周末在学校，我想你太忙了，就没跟你说。”

　　尹枫城看着他，“那我是不是也说了很多次，只要哥回来就告诉我，再忙我都会去接你？”

　　他用着比平时更平静的语调：“你带人回家，是不是至少知会我一声？”

　　凌晚林解释：“因为只是朋友啊，我怕你多想。”

　　尹枫城轻声：“只是朋友，为什么要怕我多想？”

　　凌晚林实在受不了他这一套，他宁愿尹枫城和他正儿八经地发一次火，也不愿意看他用故作风平浪静的脸色一味地对自己发难。

　　章暄亮突然从门口冒出来：“哪个是酱油瓶？”

　　凌晚林进门帮找调料，顺手带上了厨房的门，门关的瞬间，身后的人一秒冷了脸。

　　尹枫城在门外立着，从鼻腔掐进去了一口气，再深深地往外吐，相处这么多年，每次被凌晚林气急了就得开始科学降压。

　　他对凌晚林从来都舍不得发火，可人心是肉做的，七情六欲也唯独撇不下一个怒字。

　　凌晚林心绪不宁地进了厨房。其实刚刚在被问到的一瞬间里，他想到了很多借口，足够虚伪，也足够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可不知怎么了，在对方面前，那些虚与委蛇的谎话都开始渐渐地力不从心。

　　他借口帮打下手，实则逃避面对尹枫城。章暄亮也看出不对劲：“你弟怎么了？”

　　“别理他。”他用清水涮着手头的菜，着实心烦。

　　章暄亮安慰他：“我跟我妹也经常吵架，不过小屁孩么，哄哄就没事了。”

　　凌晚林不接茬，章暄亮叫他帮忙切一只鸡，他咚咚几下剁得东倒西歪，大小不一，死状奇惨。

　　章暄亮目瞪口呆。凌晚林有点臊，给自己挽尊，“我改花刀。”

　　“花刀也不是这个改法啊，这他妈是赤果果的凌迟。”

　　凌晚林把刀一扔，“你行你上。”

　　“我忙着刮鱼鳞呢。”

　　“所以为什么不让人家处理好再拎回来？”

　　“因为这样......帅啊！”他已然想象到自己在丈母娘前大秀刀工的光景。

　　尹枫城听着一门之隔里的嬉笑打闹，恍惚间好像自己成了个外人。

　　“哐”一声，厨房门开，他走进来接过案板上的刀，一声不吭地开始处理食材。

　　凌晚林看着尹枫城，他微低眼睑，额前的刘海随着动作轻扫过鼻梁，切菜时呈九十度的臂弯，袖口微卷，暴露的半只手腕上青筋直攒。

　　外人看不出，他能看得明白，这就是在生闷气的样。

　　章暄亮的厨艺也是半瓶水晃荡，目睹这轻车熟路的架势，面露惊艳：“弟弟还会做饭呢？”

　　尹枫城切着菜，头也不抬，“常做。”

　　“给对象做啊？”

　　他瞄一眼凌晚林，点头。

　　章暄亮半开玩笑，“你们是一家人么？怎么差别这么大？”

　　尹枫城骤然不爽：“你有意见？”

　　“没有没有，向你致敬。”章暄亮吊儿郎当地冲凌晚林揶揄，“宝啊，连你弟都谈恋爱了，你这当哥的是不是要后来居上啊？”

　　章暄亮对于“宝”的用法有三，一是亲密称呼女朋友，二是故意恶心朋友，三则喊习惯了，嘴瓢。

　　尹枫城突然间摔了刀，那动静刚巧被巨大的油烟机声盖过。

　　章暄亮不明所以，抬手开了油烟机，正欲架起一叠辣椒起锅烧油。大热的厨房，凌晚林却是冒了一脊背的冷汗，借口会呛到拉着尹枫城出去。

　　走出厨房的门，他也不想过多解释，“你有什么不满，等我朋友走后再发泄好么？”

　　尹枫城直言不讳：“我不喜欢这个人，让他现在走可以么？”

　　凌晚林再三重申，“他有对象的。”

　　“你也有。”

　　尹枫城一瞬不瞬看着他。凌晚林无话可说。

　　晚饭时间，三个人围坐饭桌，章暄亮试图挑起过尹枫城的话茬，但三番两次未被搭理，只好转头和凌晚林聊得热火朝天。

　　尹枫城在边上一直忍耐，直到听见章暄亮道：“其实香港那个不错，给的薪水也高，要我就去了。”

　　凌晚林没想着这么早向他暴露以后的打算，但此刻也懒得瞒尹枫城了。他实话实说：“我当备选，那边物价高，去掉生活费不剩多少了。”

　　“我觉得投行前景不错，虽然头几年可能苦点。”章暄亮随口道：“让你家里人支持点呗？”

　　等到章暄亮去厨房收拾碗筷，尹枫城抬头质问他，“你要去香港？你在找实习的事怎么不跟我说？”

　　凌晚林错开视线，“因为还没确定。”

　　“没确定，所以是要等到一切尘埃落地，再先斩后奏？”尹枫城看着他，心头几乎在滴血，“为什么关于你未来的安排要我从别人的嘴里听到？哥，你拿我当什么？”

　　他沉默无言，二人正在对峙，厨房里的章暄亮大摇大摆地走出来，“我今晚睡哪里？”

　　凌晚林扭头应付，“你先回我房间。”

　　“别啊，我还是睡沙发吧。”

　　章暄亮照例没眼力见，朝着凌晚林习惯性地勾肩搭背，又冲着面前的尹枫城笑弯了眉：“嗳呀你不晓得你老哥，那天他在我家跟我睡一张床，半夜里我简直是......”

　　话音未落，他的手被用力甩开。

　　凌晚林只觉自己天旋地转，胳膊被拽得生疼，还没意识过来，嘴唇一热。

　　他宕机了几秒，大脑断了线般，而后反应过来，用力挣脱。

　　对面的章暄亮看得目瞪口呆，饶是反射弧再长，这会也反应了过来：“你们两个......”

　　尹枫城倒是比今晚的任何时候都冷静多了，他以一种最生猛的方式堂而皇之地出了柜，而后波澜不惊地朝人宣誓：“我是他男朋友。”

　　章暄亮寒毛卓竖，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凌晚林：“你......你难道不是他哥么？”

　　凌晚林只字不语。尹枫城便用一手搂上他，云淡风轻地帮他答：“是，我哥的男朋友是我，我们逢年过节回的同一个家，叫的同一个妈。”

　　章暄亮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惊吓，拎起行李连夜跑了，下午买的衣服也全都落在了他家。

　　待人走后，凌晚林有些失力地跌坐在沙发上，他抬眸看向尹枫城，眼神凝滞，“你就非得这样么？你知不知道他是我大学里为数不多的真心朋友？”

　　尹枫城也在气头上，“那哥为什么要对我撒谎？”

　　凌晚林脑仁很痛，“因为我知道你会介意。”

　　“我是会介意。”尹枫城质问他：“你明知道我会介意，你就非要和他睡在一张床上么？你差那一晚酒店的钱么？”

　　“你冷静些好么？他只是我的朋友。”

　　“难道你和你所有朋友都可以睡在一张床上么？”

　　凌晚林彻底灰了心，只觉得多说无益，不必要为了这种事和他据理力争。

　　“抱歉，我知道错了。”他用着一点也不知道错了的眼神，“我做事欠妥，冒犯到了你，以后我也不会带任何外人回家。”

　　尹枫城胸闷气急，“......我不是这个意思。”

　　凌晚林不耐烦：“那你想要我怎么样？”

　　尹枫城出门冷静了几分钟。他不能再待下去，气头上话赶话，说出更严重的没法收场。

　　暮色四合，北城入了秋，云层厚得不像话，阴云中的夕阳都像一口浓痰，从天边掉下来。

　　他独站院落看着自己寥落的人影。晚风把他的火气吹灭了一些，仔细一想，也觉得自己今晚的行为或许有些出格。

　　凌晚林在门内看他，也读懂他的背影，这人是在自责，尹枫城总是擅长自责。而他总是很擅长让他自责。

　　现在好像哪里变了，他看不得这个寂寞的背影，这种变化简直更让人慌张。

　　凌晚林想不通，只能逃避，他回房收拾行李，拉着行李箱走出院子。

　　尹枫城扭头看一眼他，仅剩的一点火也被灭了个一干二净。他匆忙地把凌晚林的箱子收回去，扯着人坐回沙发上，半跪在他面前，“对不起哥，我只是觉得这个人太没分寸，我很不喜欢他，所以冲动了。”

　　凌晚林看着他，扶额，“你一时的冲动，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事传到我们学校里了呢？如果你爸妈知道了呢？你一点也不怕么？”

　　“我不怕！我早就想这样了，也迟早要这样。”

　　尹枫城攥紧他的手，压着喉咙里的难过，“我们又不是亲兄弟，我喜欢哥，哥喜欢我，你情我愿也不伤天害理，凭什么要一直装成兄友弟恭的样？”

　　凌晚林心神一晃，“说得轻巧，如果刚站这的是你爸你妈呢？你敢这么理直气壮吗？”

　　尹枫城却道：“自跟你在一起的那天起，我就做好了向他们坦白的打算。”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而且我还想让更多人知道，我们的爱没那么丢人，也没那么见不了光。”

　　尹枫城抬眸，定定地看着他，“我这两年在新丰有了一些积蓄，我想如果事情有天暴露了，家里反对，我们就可以搬出去住。”

　　“......你要去哪？”

　　他说：“去哥想去的任何地方，世界天高海阔，我不信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凌晚林表情怔忪，“家在这，父母在这，甚至现在还在接手你家公司的业务.......我有几斤几两，能让你爱到这种地步？抛下一切都要跟我远走高飞？”

　　他将眼光穿过尹枫城眼里的深情，迈向更远的现实，仿佛已然预见了一个注定不算愉快的结果。

　　“一年两年？或许可以，再久一点呢，要是一辈子呢？你就算现在说着再爱，也迟早会厌倦的。”

　　凌晚林看着他，有些累了，“尹枫城，我永远无法做到像你那样把身心完全地托付给另一个人，你有很多条后路，可我只有自己这一条后路。其实我们能像今天这样.......已经很好了，活在当下，过去一天是一天，别去想那么久的事了。”

　　他已经不再想计较今晚的一切，或许是因为太过疲倦，自己竟鲜少地向对方袒露出了真实的心声。

　　尹枫城并未言语，只是朝他定睛，倏而起身，待他辗转而归时，手中却端回一只精巧的丝绒盒。

　　“还记不记得这个？”他将盒子打开，里头躺着一只羊脂白玉的手镯。

　　“这是哥第一次来家里时，我送你的礼物。”

　　尹枫城将镯子取出来，放于他的掌心，“从我记事起，我爸忙事业，一直是我妈管着我，她对我期望很高，几乎拘束我的一切行为。很小的时候，我就像一个没有思想的机器，那时我很胖，不讨人喜欢，常被欺负也不知道还手，直到有天哥像个超人一样出现在了我的世界里。”

　　“你把那伙人教训了一遍，你不嫌弃我的外表，你主动来找我搭话，和我做朋友......当时的哥那么耀眼，那么勇敢，你厉害得就像一个超人，你比超人还善良。”

　　尹枫城端详着那只羊脂白玉的手镯，“这玉镯是奶奶嫁给爷爷时的嫁妆，她在世时把其中一只留给了自己的儿媳。剩下一只，我爸让我送给以后自己最珍贵的人。”

　　“你来的那天，我实在是高兴得不知道怎么是好，我把这个东西送给你，所有人都以为我当时小，不懂事，胡乱把奶奶的嫁妆送了出去。但是只有我自己再清楚不过，这个镯子的分量，等同哥在我心里的分量。”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总是活得像木头一样听话乖巧，别人骂我不换口，打我不还手。因为我怕犯错，不敢犯错，我以为我的人生永远只有一个刻板活法，而这个世界里的所有喜好憎恶，跟我全无瓜葛。”

　　“那年，我第一次挨了家里的打，但我一点也不后悔。因为我知道了原来我可以犯错，原来我被允许犯错，原来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去犯错，可以让我这么地开心痛快......”

　　尹枫城单膝下跪，将那只手镯轻轻佩戴在他的手腕上，“哥，是爱你这件事，让我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人格，我想此后除了你，任何人再也做不了我的主。”

　　“你来到我家的那天我有多高兴，后来的我就有多难过。我本以为我要把这份心思藏一辈子，可是兜兜转转竟让我梦想成真。我知道我们未来的路会很难走，你既然说你只有一条后路，那就让我成为你的后路。”

　　“晚林。”他看着他，罕见地唤了他的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外人眼里，我们是兄弟，是朋友，但其实我们非兄非友，而是彼此的爱人——正因如此，我从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你更不要因为我而有顾虑，哥想去任何地方，我都会竭尽所能支持你。”

　　“我只是想告诉哥，千万不要低估我的爱，我比你想象中的更爱你，我的未来，一直都有你。”

　　尹枫城看着他，目光灼灼而滚烫。

　　凌晚林怔愣着，久未回神。那些话简直真诚得催心挠肝，有多动听，就有多叫他心折。

　　其实他从来不信爱，他不相信，一个人怎能全身心地爱上另一人？

　　所有感情都可以归咎于小打小闹，只是和尹枫城的打闹有点久，错把一时当成了永久。

　　他曾自以为自己把心塑上一层膜，隔绝所有的冷热，就能隔岸观火，可他到底是彻底地引火烧了身。

　　遗憾的是，说真话的成本太高，只好自始至终，闭着眼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