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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幸还是不幸 ...

  •   十年前。
      又是一年梅雨季,被踩碎的城市倒影,行人匆忙的脚步,万物都消寂于雨声中,水洋洋洒洒倾斜着打在街道上,绽开一朵朵水花。
      潮湿阴暗的小教室里,老旧的灯光正发着断断续续的闪光,孩子们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只有一道高瘦的身影独自待在角落。他穿着统一的蓝色破布衫,只不过那张白净的脸注定与这个如阴沟一般的地方格格不入,五官线条流畅,眼睛低垂,如一把锋利的刀刃,眉眼间藏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成熟。
      几道充满童真的声音叽叽喳喳地响起。
      女孩直勾勾地盯着那道身影:“恒哥哥真好看,怎么不和我们一起玩呀。”
      她身旁的男孩不满拧眉:“切,哪里好看了?明明丑死了!比不上我亿万分之一好看呢。”
      作为讨论的中心—被称为恒哥哥的少年,心底悄然生出一丝鄙夷,轻嗤笑了声,嘴角微微扯动又迅速落下,仿佛一阵风,转瞬即逝。
      另外一个男孩附和:“就是就是,大冰块一个,哪里好了?”
      女孩一人给了一拳:“你们少来,嫉妒人家直说!”
      她用了十乘十的力,两个男孩揉着酸疼的胳膊,狠狠地瞪着少年。
      许是监狱般的栅栏太过压抑,愁绪涌上心头,她看着窗外飞舞的鸟,道:“哎,好羡慕三三姐姐啊,昨天刚十八就能出去了,不像我,还要等好多好多年呢。”
      “十八真好呀,每年我都期待着有人十八,这样我们就能吃上蛋糕了!”
      说到这里,祁君恒从书本的字海中抽离,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只不过脑海里回想起:简陋的生日宴后,他随意漫步走在孤儿院里,恰巧看到寿星被一群人簇拥着带走,中年男人粗糙的手扶过少女光滑的脸颊,少女惊愕,后退两步,却被身后跟着的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禁锢住,其中一人手上的托盘上放着各式各样的管子。
      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对了,他从下往上扫视着少女的身体,他的眼神漠然,不像是在看一条人命,更像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嘴里喃喃着:“21……720……100……”随后,转身看向不远处的操场。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正在操场上嬉戏,少说也有上千人。
      说是孤儿院,实则是商人谋利的媒介罢了。他们或是被有特殊癖好的富翁带走,遭受非人等虐待,或是被当作行走的“器官培养皿”。
      思绪回笼,祁君恒低低感慨了一句:“真赚啊。”
      周边的谈话声仍未停止。
      “说不定有一天有人来把我们带走呢?就像一一那样!”
      “那我要穿上漂亮的公主裙,住在城堡里!”
      “那我就是里面的大富豪!”
      “那我要当赛车手,驾着车跑的飞快!”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在心中写下对未来最好的祝愿诗。
      一声惊呼打断了他们的幻想:“003126!”
      编号,是这群孩子的“官方名字”,又或者说,是商品编码。
      人群里其中一个男孩大喊:“道!”便火急火燎地朝声源处赶去。他一路跌跌撞撞的,即使是摔倒了也没敢停下脚步,似是在害怕什么。
      祁君恒沉浸在书海中,没有被他奇怪的动作吸引,连身直到一个清脆的巴掌落下。
      “啪。”
      他的头被打歪,脸颊隐隐冒出红色的指印。手上的书掉落在地,发出咚的一声,周围吵闹的氛围瞬间安静下来。
      他轻啧,想捡起书放回架子上,可还不等他有进一步动作,纤细却布满青紫的手腕被人猛的握住,疼的他倒抽一口气,被人拖拽着走到木桌前。
      女人把他摁到摇摇欲坠的木椅上,提起他的手臂放到桌上。
      数个木桌被排成一排,另一旁各自站着对应的医生。
      一旁的院长看到他的脸,不赞同地看了女人一眼:“安老师,下不为例。”
      是警告,而不是制止。
      冰凉的酒精涂抹在祁君恒的手臂关节内侧,细针毫不留情地扎破皮肤,红色的粘稠液体将透明管染成黑红。
      院长摸着茂密的胡子:“你们可争点气,要是真匹配上了,不仅你们一步登天,咱们孤儿院也能有好生活了。”
      祁君恒没有在意院长这番意味深长的话,心神完全被隐隐作痛的手臂吸引。
      他按着出现血点的白色棉签,低声吐槽:“技术还挺差。”

      次日。
      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哒哒作响。
      院长毕恭毕敬地引着一对雍容华贵的夫妇走进福利院深处:“请到这边来。”
      整个孤儿院并不大,一个小的后花园加上一栋小楼便含概了孩子们的四季生活。走廊上,每个房间都有一个玻璃窗,外面的人可以清晰地看见孩子们的一举一动,年纪小的正在玩着玩具,年纪稍大一点的便已经在上课了。简陋的设施与糟糕的环境,仿佛来到了书中的洛伍德学校。
      男人穿着高定西服,手腕处隐隐发出闪烁金光,女人的貂皮大衣随意搭在肩上,举起手帕掩住口鼻,一看便知气度不凡。
      院长搓着手,挂上谄媚的笑道:“季先生季夫人真是不好意思,我们负责人不太方便出面,为表敬意,今日您带走孩子所需的所有手续以及费用都由我们承包。”
      季父颔首:“有心了。”
      院长急忙摆手:“哪里哪里,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季母环顾四周:“让我们先看看孩子吧。”
      院长答:“是是是。”转身吩咐:“安老师,快去叫人!”
      女人小跑着穿过走廊,在角落找到了闭眼休息的祁君恒。
      她一把抓住了少年的手腕,使力捏手臂内侧的软肉,不等他吃痛“啊!”的声音发出来,就被迅速捂住口:“害我好找,我警告你,等等别乱说话!”
      说着,便拉着他穿过玩耍的孩童走到季父母面前。
      祁君恒皱眉的表情还未收起,却在看到两人那身价值不菲的行头时,眼睛顿时一亮。
      季母看着他与自己相差无几的身高,先是一楞,低声对季父耳语道:“这么大了,会不会养不熟?”
      季父无奈:“这是唯一一个配型成功的了。”
      得到回复,她不满撇嘴,又迅速收回。走到少年身前,慈爱地看着他:“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
      少年咧开嘴角,夹着嗓子:“叔叔阿姨好,我叫阿恒,永恒的恒。”
      季母乐了,笑呵呵道:“小恒,我们带你回家好不好。”
      女人伸出手,打算抱抱他,却在瞧见他身上破烂而又带着脏污的衣服时,讪讪收回了手。
      他静静看着季母的动作,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仍然挂着温和得体的微笑。
      至此,少年有了新的名字—季恒。至于季父母对他是否有多重视,他的名字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们甚至并没有问过他的意见,只是在原来的基础上加上了属于季家的姓氏。

      发动机轰鸣,两人便马不停蹄地拉着他到了医院。
      消毒水刺鼻的味道深入鼻腔,季恒默默跟在季父母身后。
      季父停下身,双手紧握住季恒的肩膀,目光森冷:“你叫季恒,是我流落在外多年的私生子,知道了吗?”
      季恒被他这动作吓到了,一时间没能做出反应。
      季父收紧手上的力:“知道了吗?”
      季恒余光瞥向季母,女人抱臂站着,微眯着眼睛,冷冷看着这场闹剧。
      季恒不明所以,结巴起来:“知…知道了。”
      洁白的门被缓缓推开,季父放开他,转身进入病房:“记住自己的身份。”
      季恒紧随其后,他刚伸出左脚踏入,可还没来得及细看,一个玻璃杯猝不及防地碎在了他的面前。
      一道轻软的声音传出,像是江南的清风,隐隐带着微凉:“滚出去。”
      季恒皱眉看着溅到他裤腿的水,暗腹诽:“骄纵蛮横。”
      直到他抬起头,瞳孔放大。
      那双蔚蓝色的眸子在暗沉处闪烁,他如同迷失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海中,迷失在少女的眼睛里。
      汗水滑落在少女白皙的皮肤上,嘴唇毫无血色,五官精致柔和却眼神凌厉,像在暗夜中捕捉猎物的猫。她过分瘦弱的身体微微发颤,紧紧地抓住床边的围栏,一只手放在胸前,手臂上有数不尽的淤青与针眼,那短短的三个字像是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那一刻,季恒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心脏的快速跳动。
      季母责备道:“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呢。”又转而对季恒安慰道:“你别生气哈,听柠被她爷爷宠坏了,从小就是这样。”
      季恒没有说话,只是在心中默默重复念了遍她的名字。
      “听柠。”
      “真好听。”
      季母指挥护工:“快收拾收拾啊,有没有点眼力见。”
      季恒无视她尖锐刺耳的嗓音,全神贯注地看着季听柠,再也容不下其他。
      季母扶上季听柠骨瘦如柴的手:“来听柠,这是你的哥哥,季恒。”
      只是现在的她没有精力去看季恒,头微垂着,眼神空洞地喘着气。好不容易平缓后,季听柠才终于抬起眼,打量起他。
      季听柠冷笑,甩开季母的手:“我没那么容易死,不用这么迫不及待地找下一个继承人。”
      见心思被戳穿,季母呵斥:“说什么晦气话呢,我们这也是为了你好!”
      这时,医生推开了病房的门:“季先生季夫人,劳烦出来一下。”
      季父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不仅没有一丝担心,反而满是失望。后又对一旁的老人吩咐道:“我们出去一下,孙管家,你照顾好他们两个。”
      孙管家:“是。”
      到这里,季恒才发现一直以来季听柠的身边都站着一位老人。
      季听柠躺下,输氧管随着她的动作晃动,头向另一边。
      季恒在她身边坐下,随手拿起床头柜的苹果,洗净后,问:“管家爷爷,有水果刀吗?”
      孙管家挑眉,将刀递过去。
      季恒接过,手中动作翻飞,刀起起落落,不一会儿,苹果便成为了几只灵动的兔子。
      而后,是葡萄做的小蘑菇,芒果做成的花。
      他没有主动去询问,径直走到洗手间去洗手。
      水流缓慢地流下,季恒望向门外的电视机,屏幕的反光中,季听柠转过头,缓缓从被子中伸出一只手,在即将碰到苹果兔子的瞬间,又如触电般迅速收回。
      季恒微笑,流露出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柔软。
      他关上水龙头,擦手的动作一再放慢,等他出来时,季听柠已经恢复本来的姿势了。
      他拿起季听柠刚欲触碰的苹果,咬了一口,细嚼慢咽起来。
      直到完全被他咽入,季恒才道:“小兔子不被主人喜欢,也是会难过的。”
      被子中的身影明显微微颤动。
      他推了推白色瓷盘:“本就是为你准备的,干净,无害。”
      季听柠缓缓坐起身,孙管家递上早已准备好的淡茶,她接过,轻吹气,茶杯泛起点点涟漪,抿了一口,干燥的唇有了些血色,既没有动琳琅满目的水果,也没有搭理他。
      孙管家拉开窗帘,提议:“今天天气不错,我推小姐出去逛逛吧。”
      中午的阳光是温暖的,可身处医院,这温暖的阳光也冰冷了起来,不像新生之光,更像是落日的余晖。
      季听柠久躺在病床上,肌肉退化,如今连行动都得坐在轮椅上。
      孙管家推着她慢慢行动着,季恒跟在身后。
      她虽看着虚弱,可好看的面容并未改变,甚至因为这份病态让她看着更为可怜,连正是盛开之时的玫瑰花都在她的面前暗淡了姿色,甘愿蛰伏于她的手下。
      季听柠忽然出声:“你,是谁?”
      季恒回想起季父的话,淡然道:“父亲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他的脸色平常,丝毫不见撒谎的迹象。
      季听柠的视线从未从花朵中移开,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父亲干不出来这种事。”
      孙管家见气氛不对,适时开口:“小姐你看,今年的花开得真好。”
      她摘下一朵花,却又放任它随风而去:“再好,也不过是昙花一现。”
      孙管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
      花,娇艳美丽却短命,正如现在的季听柠。
      季恒接话:“可它至少绚烂过,不是吗?”
      他眉目弯弯,连正午的太阳都逊色了几分。
      季听柠冷呵:“无人欣赏,要这短暂的绚丽有何用?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季恒:“有我。”
      他的话音刚落,世界刹那间静止了。
      “众人皆说,长长久久的人生才好,可比起平凡的过一生,可我觉得,不如要那一刹那的繁花盛景。”
      季听柠诧异,她没想到对方回给出这样一个答案。但同时,她也意识到了不对劲,脸色阴沉了下来:“你很聪明,不像是孤儿院出来的孩子。”
      他采下一朵玫瑰,放进季听柠手里,坚定道:“是季恒,也只会是季恒。”
      季听柠收回视线:“我劝你还是早日离开吧,人,不该肖想与自己阶级不同的东西。”
      明明是劝离的话,季恒却听出了怜悯。
      季听柠握着玫瑰花枝,上面的刺扎得她皮肤出现红疙瘩,手一松,花掉在了地上。
      “如果你敢,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孙管家推着季听柠继续往前走,徒留他一人站在原地。
      这便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即使时间并不长久,说的话也并不多,可都在两人的回忆中留下了深刻的痕迹。
      后来的季听柠无数次回想起这段记忆,思考两人的相遇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只不过正确答案,她并没有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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