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争朝夕》陪你成灰

22、沦陷[四]

　　他身上的皮肤还是很烫。刚开始段朝暮有点无所适从，后来渐渐习惯整个手掌被紧握的感觉。他无所不容，轻轻把她护在中间。指腹摩擦间，尽是段朝暮过去从未体会过的安心。
　　慕容恪的眼睛闭着，往朝着段朝暮的方向侧身而躺。锦被之下的身形修长但不单薄。繁金织线的绸缎，勾勒出一道平日藏在褒衣博带下、鲜有机会示人的流畅曲线。他的腰居然这么细，段朝暮在心里暗暗惊奇，恨不得现在就乘人之危，伸手摸上一摸。
　　那厢慕容恪迟迟等不到段朝暮回应，不安地睁开眼睛，正巧对上她虎视眈眈的目光，大囧，连忙抽手，谁知手已被她牢牢反握，一时间愣是挣脱不开。
　　别看她瘦弱，关键时刻力气还是很大的。他挣扎两下，无果，认命地重新闭上眼睛，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段朝暮不许，每次不把他折腾到面红耳赤不罢休。俯身凑近他颤动如羽翅的长睫，指尖轻轻在他发热的手心里画着圈圈。
　　“咳咳……”他偏头过去咳嗽两声，浅金的眸中浮现淡淡的水雾。
　　段朝暮一面心疼，一面又不得不承认，他这副模样真是极好：“王爷真见外，牵个手而已，有什么好紧张的？比这更露骨的事也不是没做过。下回王爷牵着我去逛庙会好不好？”
　　咳。慕容恪真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为什么她就一点也不矜持呢？他被她撩拨得手足无措，又不善撒谎，只能沦为她的笑料。
　　但她的手捏起来相当舒服。细腻异常，纤长白净，时不时漫出一股馥郁的雪松香气，一看便是保养得当。哪像自己，天天在马背上摸爬滚打，指腹遍布的不是老茧就是伤口。跟段朝暮比起来，他是很自惭形秽的。
　　他红着脸，不说话，只把段朝暮的手抓得紧了点，好像生怕她会从他指尖溜走。
　　“嘿嘿，”段朝暮一笑，心里生出股这辈子没白活的豪情壮志。男人娶贤妻可以感叹不枉此生，女子碰到佳人怎么就不行呢？唯一可惜的是自己手上无权，只有个人而已。“都说姜还是老的辣，我看王爷也是老的好呢。”
　　“……”安静躺着的慕容恪听到这句，手上忽然用了力，一下将自己的手收回锦被。
　　段朝暮抓了个空，心里顿时空了一块：“王爷，你居然又生气了。”
　　他面无表情回了个不至于。
　　她翻身跪坐到地上，正好手肘可以撑到他榻边。唇与唇的距离不过几寸，他虽闭着眼睛，却能感受到她温热缱绻的呼吸，伴着淡香，温情似水又格外霸道地侵蚀他的神智。
　　“我说真的，王爷要是与我年龄相仿，我不一定会喜欢王爷。”
　　“为什么？”他隐隐感觉又是个圈套，却控制不住自己上钩，“你把我……当成你爹？”
　　“那倒不至于。”段朝暮被他的回答逗笑了，狐狸眼弯成两座桥，“我爹虽然才华能力比王爷差了很多，但也是任何人都不能代替的。”其实她对自己老爹没什么印象，只是经常听人把自己和老爹比较，骂她老子英雄儿子狗熊。故在段朝暮心里，自己那只在幼儿时期见过寥寥数面的爹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抱歉，我失言了。”
　　“王爷何必抱歉，王爷像长辈一样照顾我的样子确实非常迷人，”她真心不忍见病重的人内疚，眉开眼笑道：“不过，我在西北结识了不少年龄相仿的或者比我小的公子哥，觉得他们不过如此吧。至于王爷这样的，还是第一次接触。”
　　他就知道！慕容恪无声地在心里呐喊，神色痛苦：“你果然是把我当个有意思的玩物。”
　　“哪能啊，我把王爷当夫君的。”她低下头，趁机又吻了一下他的唇。后者唔一声，默默往榻里边挪了挪，拒绝让她再占便宜。
　　两个人相处，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都可以磨合，唯独年龄……他又不可能把自己再塞回娘肚子里重来一轮。他相当郁闷，她却快活地在旁边哈哈大笑，完全不顾及他的自尊。
　　罢了。他认命地想着，被她笑一笑又不会少块肉。大丈夫还受不起一个姑娘家无恶意的嘲笑吗？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君子，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君子，钟鼓乐之……”她自顾自哼起慕容恪那晚看不懂的诗句，甚至很有兴致地改了几个字。同龄男子哪个像他那么不禁逗？且多数总是熟稔得叫人不适。隔壁祸水就是如此。她乐意做他们外在年轻貌美的欣赏者、也不吝啬赞美，但真要以后同在一处……
　　呵呵，算了吧。
　　“朝暮。”她正为今天的玩笑志得意满，他蓦然睁开眼睛，哑着嗓子，极认真地叫了她一声。
　　“啊？”
　　他有点别扭，尽管目光一直稳稳落在段朝暮身上，滚动数次却依旧没说出字句的喉结还是出卖了他。
　　睫毛上沾了几滴晶莹，莹莹光华流转其上。
　　“其实……如果你以后有什么喜欢玩的，或者你这个年纪的人喜欢做什么，不嫌弃的话，都可以告诉我。”他居然把她随口的玩笑当真了，陷入深深的沉思。明明病得那么重、连续说上几个字都非常困难，却还是勉力克制着不适，逐字逐句，慢慢且清晰地对她道：“只要我有空，只要你愿意，我就陪你一起。你教我，或者我自己学……两可。我平时忙，对那些所知甚少，可也不至于什么都不懂……成吗？”
　　“……”
　　*
　　夜里，段朝暮学着慕容绍的样子，让秦融从别地抓来几条鱼，扔进王府池塘，自己哼着小曲拎着鱼竿，对着满地溶溶月色傻笑。
　　“你接鱼钩了吗？”秦融白她一眼。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嘛。”她毫不在意，继续傻笑。
　　“秦融，我现在才知何为悔不当初。”傻笑完了，她心生惆怅：“真想再活一个月。”
　　秦融背对她，背影很冷：“因为慕容恪？”
　　段朝暮眨眨眼睛：“咱们可以在背后直呼王爷大名吗？”
　　秦融说她脑子里的水都可以养鱼了：“你跟段苏苏有什么两样，看见个姓慕容的就走不动道。”
　　“我跟她哪能一样？”段朝暮据理力争：“起码我不会在已经嫁了人的情况下红杏出墙。要是对方知道我是有妇之夫，还不停来招惹我……”她顿了顿，“我真的会一刀砍死他。”
　　秦融简直了当：“我觉得他不是好人，你最好小心点。”
　　段朝暮回想起慕容恪病弱苍白却害羞的样子，心里还是喜滋滋的，道：“古有纣王爱美人不爱江山，今我段某人为搏佳人一笑人头落地又何妨？”莫名其妙发泄一通壮言，她甩着没有鱼钩的鱼竿，漫不经心十分风流地笑着：“再说，能坐到王爷位置上的，有哪个是真正的好人？无非就是装得像不像。我又不期待他是圣人转世。他真想算计我，图什么呢？我一无才二无德三无家势四名声狼藉，他难道图我命够短吗？”
　　他冷哼：“正因如此，他接近你才是没安好心。”
　　段朝暮自诩阅人无数，鲜有看走眼的时候。慕容恪连偷偷摸摸牵个手都会脸红，她根本看不出一丝装腔作势的样子。“我怎么感觉你对王爷敌意那么大？那天你打伤王府那么多侍卫他也没跟你计较……”她兀自嘟囔着。
　　这话直刺秦融神经：“我不是为了你么？不然你那日定会被侍卫拿下一通折腾，你的身体怎么受得住？”
　　他语速很快，每个字音都夹着气愤。她顿时不知所措起来，连钓鱼也没心思了：“我没有怪你啊。只是觉得我没几天好活了，让我最后一点时间和王爷开开心心在一起，然后我也努力把他哄得开心，把苏苏托付给他，这样不是很好吗？”
　　秦融被她理直气壮幻想自己和另一个男人日后的神情刺伤。过去他老是跟段朝暮强调，他四海为家惯了，一心等她死了继续漂泊，她竟信以为真，一点都没有顾虑到他。
　　她却头一次摸不准他的情绪。人之将死，讲话远没有以前那份天下大势尽在掌握的自信：“我知道我这些年对不起你，让你因为我停下脚步。等我死了，你可以不用再理会苏苏了，去追求你想要的，比如武学，比如剑法，你还年轻，还有很多……”
　　“别说了！”他墨色的眸子里戾气横流，几乎把她刺穿。她当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情愿放弃自由留在她身边。过去他觉得没必要说，喜欢一个人，也不一定要心意相通，静静看她走完一生，护她无虞就好。谁知半路会窜出来一个慕容恪，短短几十日时间，就能抵过他这么多年的陪伴。
　　他悲哀意识到，她要被人抢走了。而他却毫无办法。因为一旦阻止，她会不开心。偏偏他嘴上不饶人，心里最怕的就是她不开心。
　　为她寻风舞草时，在邺中高山被虎豹击落，伤口隐隐作痛，似有血渗出来。秦融忽视她关切的眼神，冷冷绕过她，朝夜色浓郁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