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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我叫小娟(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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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洁走了。
商汝友要处理工作,掏出手机,发现这里没信号,也要走。
“她叫阿娟吗?”元以昼突然问。
“我妈惯叫她阿娟,”商汝友答,“她叫艾娟。”
保洁阿姨绝对有问题,她遮遮掩掩的,是要隐瞒什么?谁也不知道。
她为何现身此地?是她将狴犴藏起来的吗?如果是,到底怎样才能让她心甘情愿地将狴犴交出来?
元以昼没有奥菲莉娅那般强烈的恶意感知力,她缓缓走近一块半人高的残碑,碑身斜插泥土中,裂口狰狞。
奥菲莉娅说它们有很大灵力,又有很多怨气。
她的确感觉到灵力充沛,但怨气从何而来?
“唧唧,唧唧!”
风吹动土上落叶,沙沙作响,然有动物的声音凌驾于这片寂静之上。
孙云起捏紧拳头,做出戒备迎战姿势。
可石缝之间只出来一只猴子。
一只猴子?孙云起愣神。
那猴子肩背线条干净利落,并不厚重。毛色新栗,经稀薄天光一照,显出几分金棕色,仿佛被烤透的松针。
它只发出一声便冷冷打量她们三人,并不再如同公猴般急躁地吱哇乱叫,警惕却耐心。
孙云起就这样大眼瞪小眼与它对视。
它一双黑眼珠浸了水的玻璃弹珠似的嵌在淡粉面皮上,圆得天真。皮下的躯体紧绷着,肋骨随呼吸轻颤,起伏得陡峭。
孙云起眯眼看了片刻,低声道:“母的。”
“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奥菲莉娅咯咯笑着。她看过儿童版双语《西游记》。
元以昼感兴趣地想,还真是。不过如果真有石中生灵,她也总觉合该是女性精灵,而绝不可能生出雄性猴王。
石土皆为地的象征。
自然文化里,它们都被视为母体。
地生万物,石是地的骨骼,孕育出的存在自然带有母性的烙印。
“云......孙......起......”字字黏连,却分明是人声。
空气骤然冻住。
孙云起头一次感觉自己名字那么吊诡。
元以昼想上前触碰它,她现在看谁都像狴犴。
母猴年轻,不通人情,见元以昼走来,下意识炸毛。
它嘴里神经质地念叨这几个字,盯着元以昼的眼神冰冷,眸子却又转而凝在孙云起脸上,像要在平滑人脸上翻出旧相识的纹路。
孙云起以为它要攻击元以昼,作出吓唬它的态势上前。
猴子却呆住了,没有像对待别人一样龇牙咧嘴,静静看着孙云起。
孙云起脚步停顿。
某种无言的熟悉从心脏深处涌上来,却连自己也不明白缘由。
“是灵气孕育的生物吧。”元以昼因地制宜推测。
“是孙悟空的妹妹吧。”奥菲莉娅这时才显出与年龄相符的思想。
是个能说话的元以昼都要问番线索:“你知道狴犴在哪么?”
“什么......东西,不知道。”母猴瞥了她一眼,却舍不得将目光从孙云起脸上移开。突然。它耸起脊背,细长尾巴上的毛根根竖立如针。
它转瞬之间逃得无影无踪!
“它看着你做什么?”元以昼好笑地问。
“在我的那个世界,”孙云起咽了一下口水,“零几年的时候,去沿街走巷地卖艺。那时候这样的人很多,卖泡了蛇的酒,拿着铜碗问围了一圈的路人要钱。我就是被拐进去的。”
元以昼的眼珠转动一下。不仅不记得母亲,她也没小时候的清晰记忆。
“团里有只猴子,很有灵气,通人性,很听我话。我还小,特别有同情心,不忍心看它被整天责骂,就带着它逃了,”孙云起说,“那只猴子好像和刚才那只长得差不多。”
“后来你们去哪了呢?”奥菲莉娅问。
一个小孩,带着一只猴子,又没有母亲,怎么在这个世界活下来呢?
孙云起说:“我没去哪。我被福利院的人发现了,她们把我招走。小猴子早在逃走的过程中跑丢了,也不知道去哪。只希望它真的返归自然,在哪,都比在我身边好。”
碑林的死寂被一股骤然卷起的风撕裂。
风的味道混合着铁锈与腐肉的腥气。
空气和落叶被搅动,在残碑断碣间投下扭曲晃动的鬼影。
一个身影贴着地面,从一座残碑后面漂浮而来!
其身形瘦小枯槁,如同被榨干水分的甘蔗段,头发纠结成一缕缕焦黑粘腻的条状物,遮住了大半个头,却遮不住最骇人的部分——
她的脸!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一张脸!
她的皮肤底下暗紫色的血管如蚯蚓虬结凸起,仿佛随时会爆裂。鼻梁的位置只剩一个塌陷的暗红色肉坑。
最恐怖的是嘴!没有牙齿,只有焦黑的窟窿,窟窿深处不是口腔,而是一片像蛆虫扭动的肉芽。
女鬼显然将闯入碑林的元以昼三人当作入侵者,或新的猎物。
她嘴上焦黑窟窿猛地扩张,无声嘶吼化作实质怨气,如浸透尸油的裹尸布,兜头盖脸朝她们卷来!枯槁的身影更是鬼魅地快速靠近,直扑上来。
孙云起一凛,眯着眼睛不敢看她的脸,双手急速在胸前虚划!
一层柔韧的、流转不息的光幕堪堪挡在三人身前!
女鬼没有手,但她的怨气与光幕接触,发出刺耳响声。没有手,竟也不耽误她攻击。
光幕剧烈震动,霞光与黑气疯狂交织、湮灭。
孙云起闷哼一声,气血翻涌,脚下微退半步,却撞到元以昼和奥菲莉娅迎上来的双手。
她定了定心神,凝聚她们二人的力量继续抵抗。
“砰!”一声沉闷撞击。
眼看众人的灵气不足,孙云起不仅魔法攻击,还使上拳头。
拳风呼啸,带着山崩地裂的蛮横气势,狠狠砸向女鬼枯瘦的腰杆!
女鬼的灵体如破麻袋般被砸得横飞出去,撞在一座半截石碑上,碎石簌簌落下!
女鬼在碎石堆中挣扎,漆黑的怨气像墨汁喷射四溅。
她猛然抬头,枯草般的乱发下,那双眼睛剧烈闪烁。那个嘴巴上的焦黑窟窿剧烈开合几下,仿佛在无声辨认什么。
突然,她挣扎的动作停下,沸腾的怨气退潮般消散收敛。那双充满血丝的眼依旧盯着三人,枯槁的手缓缓抬起,艰难地指向她们。
元以昼收了手,女鬼正好被打到之前她飘出的那块墓碑。
“杜爱娟?”她辨认出墓碑上残败的字。
“你......”女鬼道,“我在电视里......见过......”
她缓缓放下手,身上怨气彻底平息,只剩下深沉的、压垮灵魂的疲惫。
那双眼睛透过枯草般的乱发,里面的情愫是审视,更有一种近乎荒诞的认可。
“原来......你们......真的......不负虚名。”
女鬼被灵气所伤,却并不特别苦痛。
孙云起问:“你不是应该像吸血鬼看见光一样吱哇乱叫吗?怎么好像没事一样。”
女鬼一时气结语塞,白了她一眼。
“你叫杜爱娟?”元以昼道。
“......是。”杜爱娟不像小男人一般遮遮掩掩,哦,这个比喻还是她在女无国界里学的。她转而回答孙云起的问题,“鬼为什么要惧怕灵气?”
“因为你们是邪恶的啊。”孙云起理直气壮地答。
在龙州,从小听那些歪门邪道故事的,谁不怕鬼?
鬼总是作恶的,狡诈的,使小滑头手段的。
杜爱娟无语凝噎:“你的家人会不会死?她们不会变成鬼么?”
奥菲莉娅又想起一部自己看过的电影,道:“会,她们会变成祖先亡灵。如果我们忘记了她们,她们就会消失。”
神是抽象的,远在天边;鬼是血脉里的,是母亲死了还会化作灵魂来护佑自身。
元以昼也加以肯定:“我记着龙州早期观念里,死者并不远离生者,而是与土地绑定。鬼魂在坟墓里,在村落中,在山林下,这些地方是母亲世代守护的土地。”
孙云起吐槽:“你们课上还教这个?”之前有次聊天,她知道元以昼大学专业念的汉语言。
但她也没想到除了古现代汉语,汉语言什么都教啊。
“文化常识,”元以昼道,“当然也不排除课外兴趣积累。”
“神住在天上,但人死归土地,神皆是虚伪做派,字字句句离不开‘秩序’和‘高位’,但鬼不是。鬼是‘死亡’与‘再生’。”杜爱娟不满话题被扯离,声音像粗粝石头打断她们,“母系社会里,地远比天重要。”
这是她从“女无国界”里学的发言。当然,还糅合了一点自身经验。
杜爱娟现在不仅对自己是女有很大的认同感,还对自己“鬼”的身份十分肯定,不容许别人诋毁。
生时,她因女的性别已被人抛弃、遭遇非人对待;死后,她才重新学习、改变自己的思想,终于由衷认可自己。
元以昼好像听到了什么新奇事,难以置信,却又如获珍宝,好像打开了看世界的另一个纬度。
她喃喃:“鬼是‘死亡’和‘再生’。循环......是的,生与死,死与生,是一个循环。鬼是生命循环的必然环节,神却不是。神却不是......神不该存在......神不该存在!”
杜爱娟咳了一声,却只咳出几道脓水,她有些不自在地站起来:“你们的灵力只不过是暂时压制住我罢了,并不能对我造成实质性毁灭。相反,我恢复以后,还可吸收你们的灵力。这便是‘鬼神’二字为何要将‘鬼’放在前面。”
“说这么多干什么?”杜爱娟微恼,“我打不过你们,你们比我厉害。既然如此,你们为何不帮我一个忙?”
这人......啊不,这鬼逻辑怎么跟小孩似的?
人感到无语的时候总是会笑一下。孙云起问:“你要我们干什么?”
杜爱娟把落霞村的事说了一下。
上次联系完陈默后,陈默迟迟没有动静。她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般没用。
别无他法,杜爱娟将希望寄托在元以昼三人身上。
她虽然是鬼,能做到许多人做不到的事情,但那是落霞村,对手是落霞寺,包括落霞寺身后的苏子惠。
更何况她灵体又在苏子惠所构建的坟场中。
“我们为什么要帮你?”元以昼问,杜爱娟的面目扭曲起来,她才继续说,“除非你告诉我们狴犴在哪。狴犴,见过么?一尊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