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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我叫小娟(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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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美学。
奥菲莉娅本人此刻就站在台前,两丸琥珀色的眼珠看着全息影像中那个被精心炮制、如精美玩偶的“自己”。
那影像美则美矣,却只有蜡像馆陈设的僵死的热闹。
她眼底的光像投入黑色海水般渐渐沉入一片无声的死寂里去。
元以昼看了她一眼,有些担心她的精神状态。
这个展台是虚伪的挽歌,如果溺毙一个人真能涤净这世间的腌臜,那么为何不将当时丹麦王廷里几百年淤积的血污和强迫一道扯进清洁的河水浸了又浸?
眼前这些花团锦簇的悼亡,只是将弑母吞女的旧戏码重新漆上一道金粉。
心头刚被《寂灭成华》展览激起的波澜还未来得及扩散,元以昼心绪便猛地一沉。
不对劲。
母本没提示进度。
这里算什么苏子惠的线索,不能在这里空耗心神!
看玉城千春仍沉浸在欣赏中,元以昼出声道:“此处并非久留之地。”
玉城千春缓缓转头,眼神有些涣散,仿佛刚从一场绮梦被唤醒:“妙口大师推荐我来看这个展览,我已经来过很多次了。感觉和东瀛的侘寂风味很相通,展现了同样的美学。都是一样的自然朴素、有种本真的美……说起来,东瀛也有‘烈女’的故事呢。女性为了丈夫、为了家族而献出自己,这总是被歌颂的,原来在龙州也是一样的啊……我被深深触动了。真正的美不在于拥有,而在于献出——不同国度的女性们仿佛都在印证这一点呢。就像这些展品告诉我们的,她们并没有消失,而是成为被永恒铭记的故事了吧。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像这样,把自己的存在化为诗意的记忆,那该多美好啊……”
孙云起皱着眉看她,像在看一个初学会人语、脖子却扭动得嘎吱嘎吱是人非人的木偶。
好诡异的说话风格和思想……
和她一直以来秉持的思想格格不入。就算自己死,孙云起也要把害她的人一起拉入地狱的。
商汝友脑子很明晰,褪去了刚才陷入的情绪,她想起了母亲冰冷的眼神,想起了那些无声无息被大局牺牲掉的人和事。
苏子惠荼害了多少这样年轻的女孩,让她们以死为美?
这哪里是什么展览?分明是一座用谎言、权力和扭曲审美共同构筑的巨大坟墓!
像《修仙之口》借由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的嘴所说出的话一般,都是在用华丽的外衣,包裹着最血腥、最肮脏、最荒谬的权力逻辑!
她们,现在正站在这个巨大谎言的核心!
“她们真的都是自愿的吗?”元以昼问,“这不是压迫吗?抹杀个体苦痛,消解暴力本质,将牺牲扭曲成崇高和凄美的符号。”
“你真的想死吗?”
看似很冒犯的问题,其实是元以昼真的没招了。除了用尖锐的声音刺痛玉城千春的神经,她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触碰到她的思想。
空气中悬浮的微尘在光线下缓慢舞动,像无数无声幽灵。
玉城千春不以为意:“为什么大家总是说这是压迫呢?我倒觉得这是一种荣耀啊。活着本就是件辛苦的事啊……也许正因为我是这样想的,所以看到她们在离世后依然如此美丽、高洁,就忍不住觉得,我们存在的意义,或许并不在于活着本身,而在于献出。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以这样有意义的方式结束生命的。如果能用自己的存在,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在他人记忆中留下哪怕一点点美,那也比碌碌终生、空留一声喟叹要好太多呢。被后世传颂、被由衷景仰……我认为这是非常美好的事。她们如今辞世后的形象,反而比在世时更显出一种澄澈的美感,令人心生向往。真的……我这么觉得。”
孙云起瑟缩了下脖子,愈感空气发凉,愈看那泥塑女子的脸,也愈觉得诡异。
好像那投井贞女是匠人用惨白石膏和廉价的胭脂将其精妙地淹死了。井口则像是画上去的,一圈乌黑,似勒紧的绳套。她投井的姿态与其说是决绝,不如说是排练好的以供人瞻仰的谢幕。
祝英台下坠的姿态被画家精心设计得如同舞蹈,连衣褶的弧度都计算好要显出几分仙气。
至于奥菲莉娅身下清澈的溪水都变成倒进玻璃缸的颜料,虚假得连倒影都吝啬给予。肺里灌满冰冷的河水、气管被水草堵塞、意识在黑暗湮灭虚无,这些都被巧妙地剪辑掉了,只留下一具符合诗意想象的美丽尸体。
“不要让‘死’变成你唯一被允许、唯一被赞美的存在方式,”元以昼的眼睛深深看着她,“言尽于此。”
“我本来就是要死的。”玉城千春的睫毛在下眼睑投出淡淡虚影,轻得像她说话的声音。
“怎么会?你哪里像要死的人?”孙云起打量她一番,不可置信。
商汝友倒是略有耳闻:“玉城千春的身份不一样。”
玉城千春解释:“身为有缘侍奉神明的巫女,我知道这是我的职责宿命。有些东西注定要人为之奉献。同时,承蒙神恩,我还是一名福女。一生之中,我可以说出一句必定成真的话语。家里的长辈们再三叮嘱,最最重要的一句祈愿,必要时要留到最恰当的时刻,献予我们的大和民族。”
商汝友说:“玉城千春这次前来也是到龙州大学交换学习的。”
“期盼和贵国学生有友好切磋。”玉城千春颔首。
去龙州最好的大学交换?孙云起眼中掠过警惕。
众人面上静水无波,只是心底各自转着念头。
“那些文物是你帮妙口大师伪造的?”孙云起问。
玉城千春声音轻柔,没有窘迫或慌乱,反有理所当然之感:“是,千春略通。工艺之道,本就无国境,正如美学之道,也无国境,不是吗?女人们奉献的姿态……”她双手交叠在身前,姿势恭顺,“也是无国境的呀。”
她的声音带着梦幻般的憧憬:“千春只是用这双手,微末的技艺,诚心诚意地将它们再现。让更多人……感受到穿越时光的……感动。这难道……不是一种……跨越国界的……奉献吗?千春……很荣幸呢。”
也是难为她搜刮尽自己会的龙州语了。
元以昼静静看着玉城千春。这个东瀛女孩眼眸深处没有对历史的敬畏和对真相的尊重,只有一种被彻底洗脑后对美与奉献的扭曲信仰,一种心甘情愿成为工具并视此为荣耀的自我献祭。
一只通体雪白、唯耳尖微黄的小狗不知何时溜了进来。
它皮毛干净得不似这地方该有的生灵,一双湿漉漉的黑眼睛在昏暗中亮得突兀。
它绕在众人脚边转了一圈,最后停在元以昼面前,仰头“呜”一声,转身,尾尖轻轻摇晃,朝着外面走去。
引路?
众人对视一眼,无声跟上。只留玉城千春一人仍在《寂灭成华》展厅。
这只狗正是初来时看见的保洁阿姨的狗,小白。
小白脚爪轻捷,走过侧廊。
侧廊尽头,是一扇虚掩的、布满蛛网的小门。
推开门,竟是一处荒废的露天碑林。
浓雾蔽日,堪堪漏下来的阳光惨淡,勉强照亮那些横七竖八、半埋入土,或断裂、或倾颓的石碑。
碑文模糊,苔藓斑驳,竖起的碑像一张张被岁月啃噬得面目全非的脸。
【我寿三百,观万卷石碑沉默。】
天赋诗亮了一块,元以昼心下欣喜。
现在她有了三句诗。
我寿三百,非仙非鬼非佛。
我寿三百,踏千阶帝陵残坡。
我寿三百,观万卷石碑沉默。
望不到尽头的石碑如同被随意抛掷的残骸,参差地刺向天穹。
碑皆默立。风在碑隙间回旋、呜咽。
这里肯定是有线索的。但母本这次并未紧跟着天赋诗发声,探索度也没提升。
狴犴真身到底在哪?
我寿三百,观万卷石碑沉默。这个“我”又是谁?在场谁是有三百岁的?
不对,她们现在的年纪都不可能是几百岁。
且认为这个“我”就是狴犴——按商汝友带来的史料,三百年前,女帝驾崩。也正是那时,九子文物开始操手创制。
算到如今,狴犴文物已有三百年历史。
那么它现在一定在这,可是,它到底在哪?
元以昼思索不语,孙云起却眼尖地发现了什么。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身形佝偻的保洁阿姨,听见脚步声,头也没抬,只把身子往旁边阴影里缩了缩,仿佛想把自己融进墓碑里。
孙云起忍不住问:“阿姨,这地方……”
保洁阿姨动作一僵,依旧低着头。
“我也没来过。”商汝友面色凝重,她真是好奇国师在搞什么鬼,设置出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地方。
“这些碑是谁的?”元以昼的目光落在那些沉默石碑上。
保洁阿姨的声音闷闷地从阴影里传来:“我不知道。放过我吧,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声音带着被生活腌渍过久的疲惫,像沉甸甸的石头砸在地上,再多滚动一下都费劲。
她不再理会众人,拿着半秃的扫把自顾自地扫着永远也扫不干净的落叶,背影缩成小小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