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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我叫小娟(四十三) ...

  •   陈默凝神,终于从与金斐的共感中听见。

      每次都没数下去,推翻重来,直到再次从“一”开始。

      九子门关着一个一直数数的疯子么?

      在金斐耳中,里面的东西喃喃,从古到今:“一,杜氏投井。二,下水道分妻。三,铁链,收留。四......四,四......家暴,暴力,不,故意伤人......”

      “不知道名字,不知道!又少了一个名字!”它哀怨地叫,凄厉无比。

      金斐受到波及,灵体摇摇欲坠,连带着陈默也闷哼一声。

      也正是这一击,让九子门里面的画面冲进金斐神识。

      这里关押的不是元以昼她们猜想的龙州神龙,而是一个长着龙虎头、身似虎的兽——

      正是狴犴。

      狴犴庞大的身躯伏卧于地,龙首虎身的神兽此刻敛去所有威严。

      因长期囚禁,它的身躯支离破碎、模糊不清。
      远远看去,像是一头落魄的、被赶出领地的雄虎。

      面前是它幻化出的无数墓碑,它数的不是别的,正是碑。

      陈默也因为共感看见了这画面。

      万卷石碑......

      半透明的碑石虚影,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一路蔓延至视野尽头,与地脉深处的幽暗交融,一片没有尽头的亡魂之海。

      每一块碑石上都浮动着若隐若现的文字,它们无声流淌、闪烁,然后泪痕蒸发般消失。

      陈默的心脏狠狠揪紧——她能看懂它们。

      上面流动的,有她曾彻夜不眠整理的案卷,有她冒着风险采访记录下的哭诉,有她为之奔走呼号却石沉大海的......

      它们如同亿万双不甘闭合的眼睛,在永恒黑暗中诉说沉默的控诉。

      “女提出分手被杀害......情感纠纷,不予立案。”

      “女被家暴至残......维护家庭和谐,男方承诺不再犯。”

      “女被拐卖......证据不足,且当事人未主动报案。”

      拳头,汽油,刀斧。

      喝醉,病例,冲动。

      规训,骚扰,性侵。

      一行行、一列列冰冷碑文后是一个个被消音、被扭曲、被调解的人生。

      死了的人的一生。

      涉及女性受害者的刑事案件报道中,为保护隐私,媒体常将受害者化名为“小娟”。

      这种做法已经成为常见现象。

      受害者被迫隐去真实身份,这是对她们隐私的最后保护。

      化名,就好像让她们都戴上了墨镜,成为被打码的受害者。

      小娟们,隐姓埋名地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人数不断扩充,直到成为房间里的大象——一头几乎要撑破房间的大象。

      可龙州依旧没人看见她们、关注她们。

      就像许多女人每天都在用着带女字旁的贬义词,天天“白嫖”这个、“嫉妒”那个,“老奴”来“汉奸”去,誓要斩尽一切“邪佞”,斥人“妄想”,认命“奴婢”,为“贪婪”感到“媿疚”,“妖娆”就是“娼妓”……

      房间里的人不仅看不见大象,还要踏脸上来侮辱你,全盘否定你的出生和存在,把你当成下一个大象了,女人们竟还能笑嘻嘻地把还没被打的另一边脸凑上去,道一声,“操,这爹打得真他妈吊!”

      不仅要接回旋镖,还美滋滋、主动地把回旋镖插自己心口。

      当然,还会有人说“女字旁不全是贬义词啊”。

      “妙”字确实精妙——在男人眼中,年轻鲜嫩的女孩如同养眼的风景,自然“妙”不可言。
      “好”字何尝不是女好呢!可偏偏被用来求女男双全,“凑个好字”。
      “娇”要你柔顺,“媚”要你讨好,“妍”要你貌美,“姝”要你文静……
      翻遍龙州现在的字典,有几个“女”旁的字真正赞颂你的智慧、勇敢、坚韧与力量?
      它们只围着你的皮囊打转,只为满足他者的凝视!

      若真觉得被夸一句“妩媚动人”便是自我价值的巅峰,被赞一句“贤妻良母”便是终身的成就——

      那“女无国界”的人,确实无话可说。

      ……
      “女无国界”的女人们在新闻下劝女人们要强壮、要抛弃弱役的装束、要多吃肉蛋奶、要锻炼自己,否则,之后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明明是一片拳拳赤心,他们却将社达的帽子扣给她们,认为她们不应该管别的女人的自由、不该强硬去逼迫弱小者强大。

      “女无国界”的女人们,不应该“幻想自己能够和男人一样”,“女人要有女人的样子”。

      但真正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从来就烙在他们自己的基因。

      他们在每桩女性案件下面假惺惺地惋惜,并且明目张胆地嘲讽。

      他们的逻辑链何其完美——

      你受害,定是你有罪。

      是你不够强、不够谨慎,给了可乘之机。

      他们用一套严密的、自洽的受害者有罪论将一切不公与伤害,巧妙地扭曲为对受害者自身的无尽拷问。

      而真正的加害者,再一次,美美隐身了。

      他们从根本上,就不追求公正。

      他们从骨子里,就不愿女人变好、清醒、拥有力量。

      他们只希望你永远弱小、顺从、沉默——

      唯有如此,他们才能安心端坐“庇护者”与“审判者”的高位,才能牢牢护住这套于他们绝对有利的旧秩序!

      他们只信奉弱肉强食,只膜拜强弱分明——

      于是龙州官场上:

      只见拜高踩低,不见恤弱扶危;

      只有谄意逢迎,再无刚正不阿;

      只管争权敛财,谁问苍生疾苦;

      只认强弱尊卑,不论公理是非。

      他们恐惧你变强,因为那会动摇他们赖以生存的、欺压弱小的权力根基。

      他们批判你,从来不是为了真理……

      只是为了让你闭嘴……

      永远、永远地,活在他们的规则之下。

      ……
      陈默听到以往困扰她的声音又在哭泣,是“小娟”们,可那哭声早已被钉上息事宁人的封条了。

      都是因为她的无能。

      “因为我的无能,因为我的无能......”

      狴犴神经质地继续重复着,巨大爪尖无力搭在一块离它最近的石碑,一遍又一遍描摹其上已被它抚平的棱角。

      它的动作缓慢机械,像被关在宠物店玻璃柜里有刻板行为的猫。

      那双曾明辨是非的巨目此刻空洞地映照这片它自己创造出的,无边无际的罪与罚的荒漠。

      陈默静静注视它。

      她低声,仿佛不只是说给别人,更是说给自己:“它数的……不是碑文的数目。”

      是死者。

      是龙州这片土地上的,含冤死去的女人们。

      是每一桩它曾观看裁定,却最终无力扭转的不公。

      是每一个它见证诞生,却无法阻止其湮灭的冤魂。

      是它身为“法”的象征,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法律沦为权势工具,所背负的……永世无法清偿的业债。

      业力这种东西真的可怕,能够吞噬天兵天将,也可吞噬无坚不摧的神兽。

      陈默太熟悉这种感觉了,她之前差点因此抑郁过,辞去工作也有这个原因。

      那时,她的心里也和这万卷石碑差不多。

      心变成了自我囚禁的牢笼,是良知无法承受之轻,是对自己失职的永恒拷问与惩罚。

      金斐不放弃晓之以情:
      “你也曾……想吞尽……这世间一切邪祟,还天地一个清明,对不对?”

      “我们和你一样,不甘心。”

      里面仍然没声音。

      金斐接狴犴未数尽的数:“四,故意杀人,杀人者,苏子墨。我,是金斐。”

      “金、金斐?!”

      一个破碎、嘶哑的声音,如冤魂咆哮,终于是从门中轰然传出,撞击着二人神魂。

      “看?!看着?!我看着无数冤狱在眼前发生!看着黑白颠倒,看着律法成为恃强凌弱的工具!”

      好像是被金斐的生命触动,它说话了。

      可它前言不搭后语,好像陷入疯魔。

      “我吞尽邪祟污秽?哈哈……都是假的,都是虚名……我连自己认定的公正都守不住!”

      “睚眦,睚眦呢......也没了......在哪......我还有一块碑,我的最后一块碑......怎么也找不到......展览里有没有,展览里也没有……”

      找碑?

      陈默眼睛一亮,立刻给元以昼她们发去线索。

      元以昼逃亡至落霞寺的途中翻看一眼。
      知道了这信息,可是母本静悄悄的,没发出任何提示。

      【它的执念是什么?】元以昼问。

      陈默对着石门问:“请您现身,我们愿助您完成执念!”

      “......”

      一片沉默。

      “这些都不是您的错。”没人安慰金斐,金斐倒先安慰上狴犴了。

      “我可以帮您联系人,解决这些困扰你的东西,事儿,什么都行。我可以帮你数这些碑,几块都行,你到底想要什么?”陈默急道。

      “调查.....她们......”狴犴感兴趣地重复,却又不说话了,开始数碑,俨然一个陷入偏执的疯子。

      “金斐!”陈默询问下一步怎么办。

      金斐也不能从狴犴嘴里套出话,放弃了:“狴犴的执念是调查那些案子?”

      【你们先调查。】元以昼回复。

      “狴犴还给《寂灭成华》当吉祥物呢,”陈默思考,“那么多碑,被艺术化,被改成了纯美的展览,死和冤被当成了美学符号......狴犴真是可怜,自己在乎的碑变成这样,这样被展览出来。那个玉城千春砸得好啊!”

      金斐问:“听说的确是砸了碑,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它才数不清?”

      陈默道:“玉城千春砸碎它们,犯了众怒......想不到我也要殊途同归了。管它数不数得清,它让我们调查,我们就亲自去数那些案子,然后,做和玉城千春一样的事。”

      “什么?”

      “公布。砸碎他们维护的‘公平正义’。”

      “我记得你的梦想,你想让所有罪行大白天下。你说,一切罪恶要是能被摄像头记录下来就好了。”金斐说。

      “我毕竟不是摄像头。”陈默自嘲。

      “但你现在已经决定了,不是吗?可以放手一搏地去做了,”尽管还爱着一个男人,也由爱生恨,但这与金斐支持陈默无关,“去查吧,把一切都发出来。”

      “等等……”陈默整理数据的时候,金斐突然说,“找碑,它不会是少了我的那块碑,所以才数不清吧?”

      陈默:“你的?你哪儿有碑?我怎么不知道?后来,我和那个苏子墨掰扯了好久,我怎么没从他嘴里听出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2章 我叫小娟(四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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