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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我叫小娟(十八) ...

  •   元以昼所说没错。

      不仅仅是睡眠不足带来的疲惫和混沌,商汝友精神异常,还因为恢复前世记忆。

      这种剧烈的内在冲突,足以让最坚韧的意志濒临崩溃。

      更令她不安的是,她愈来愈感觉到自己的性格向梦中的商霞妃靠拢。

      她发现曾甘于淡泊、优柔寡断的自己,心底会陡然升起不容置疑的决断,像商霞妃在朝堂上挥斥方遒的不容置喙。

      她难以容忍他人的愚蠢,面对杜炜楠在工作上的疏忽,心底会骤然翻涌近乎冷酷的怒意。

      以往她的情绪只会为母亲而起,但现在,这种自主的变化无声无息渗透进她骨血。

      有时,她在镜中凝视自己,恍惚觉得镜中人眼神深处藏着另一个灵魂的倒影。

      那是商霞妃,一个在权力漩涡中浮沉挣扎、爱恨交织、最终被命运碾碎的魂灵。

      ……
      “我从小被她收养。那年大旱,蝗灾,流寇……村子没了,娘爹也没了。晚霞似血,我缩在烧焦梁木下,饿得只剩一口气,眼睛被烟熏得几乎看不见。然后……我听见了马蹄声,还有甲胄碰撞的冰冷声响。

      “我以为是来补刀的贼寇,可一双带着薄茧的手把我从废墟里抱了出来。她的铠甲好凉,带着血和尘土。可是她的怀里却带着一种奇怪的……让人安心的暖意。

      “妈妈,我好想这么叫她。但是她很年轻,要当也是当我的姐姐。

      “她低头看我,眼里没有怜悯,只有……冷酷的审视。

      “她就是商绮音。那时,她领兵平叛,正是在路上收服了赑屃。赑屃身上仍有治水留下的息壤,它乱行于世间,将旱土覆盖在她的领地。多亏陛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答应将它功绩化为碑文,赑屃才愿意跟她走。

      “她把我带回去,没让我做侍女,而是……养在身边。

      “她教我认字。不在书房,而在行军途中。

      “在马背上,她用沾着尘土的手,在糙制地图上点着那些山川河流的名字,说,‘你看,这是我们的疆土。我们的字,是刻在疆土上的魂。你得认识它们。’

      “她教我御射。摔下马多少次?数不清了。膝盖磕破了,手掌磨烂了,她就在一旁冷冷看着。直到我自己咬牙爬起。‘握紧!’她的声音好像鞭子啊,‘弓弦不会因你是女子就软半分!敌人也不会!’”

      见面时,商汝友带来被埋藏的文件,里面正是女帝史料。

      她不仅看,还回想起梦境让她重拾的记忆。

      孙云起听得津津有味,听到最后一句,却有些不舒服:“这句话,倒像还在强调女子身份。”
      “那时是这样,女子身份就是禁锢和牢笼。”商汝友道。
      “可我总认为,不应该拿什么‘时代局限性’来当推辞。人之所以为人,是有永恒坚守自己主体性的思想,和不会弯屈跪服的脊梁。”孙云起和她杠上了。

      元以昼不觉得孙云起是在抠字眼,但具体应该怎么说更好,她现在也想不明白。

      “论迹不论心,”商汝友不和她争执,“她亲自奔赴沙场,已是多少男人比不上的。”

      商汝友又继续说。

      “有次,我们俘虏了一个敌国细作。此人工于心计,问我们部下为何要跟一个女人打仗。

      “‘呵!一群大好男儿,竟甘心为一个女人卖命?你自己不也是个带把儿的?还怕打不过一个女人?’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煽动,‘杀了她!凭你的本事,自己称王,岂不痛快!’

      “我们部下反问:‘那敢问你们皇帝老儿年岁几何?身子骨可还硬朗?能提得动刀,有力御驾亲征否?’

      “那细作一愣,显然没料到会问这个,想了一下,说:‘吾皇……自是春秋鼎盛!何须亲征?自有万千精兵悍将,无数死士效忠!’嘁,其实那老皇帝早就半截身子入土了,哪像他说的那样,有力气亲自上战场!

      “我们的人说,‘那咱们陛下也有啊。她本人打不过谁又有什么关系?重要吗?她坐在那个王位上就行。精兵死士是什么东西?不就是为人效忠的吗?他们甘愿为她流尽最后一滴血!’

      “细作不解:‘难道她手下的人都服她?我真是不明白你们为何要受制于一个女人。一方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一方是女人的裙裾,难道你们骨子里的血性都喂了狗不成?!’

      “本国将士:‘那又如何,服不服是我们的事。你主子是男人,难道你过得就比我们好了?看你这一身行头,啧啧,怕是连顿饱饭都混不上吧?给一个糟老头子当狗腿子,就很风光了?’

      “细作被戳到痛处,脸色一僵,随即强自镇定,上下扫了我们部下一眼,反唇相讥:‘看着,你也没受到什么优待啊。刀头舔血、风餐露宿,又能比我强到哪里去?!跟着个女人,就能吃香喝辣、封侯拜相了?做梦!’

      “本国将士嗤笑:‘所以换个男人统领你就觉得更好了么。你就能吃饱穿暖、封妻荫子?你那半个脚踏棺材里的主子,可曾正眼瞧过你这号货色?’

      “细作:‘呸,和你说不明白,有虏性的东西!天生贱骨头,被灌了迷魂汤!等我们大军一到,你们等着和那个女人一起灰飞烟灭!’”

      奥菲莉娅不免想起胡芙说话时的模样,一时听入神。

      元以昼接话道:“可见这群将士并不在乎领头坐的是什么人。”

      商汝友的声音愤懑:

      “那是自然,将士们心中装的,是家国山河,是护境安民!他们只问敌寇何在,那管帅旗之下是女是男?百姓所求,更是简单——仓廪实,衣食足,老幼安,日子有希望、有奔头!龙椅上坐的是女帝还是男帝,与她们何干?只要这天下太平、能过上好日子,她们便认这真龙天子!

      “可恨!可叹!偏是朝堂上那些自诩饱读诗书、满口仁义道德的男臣!他们心里装的不是社稷苍生,而是那点可怜又可笑,被歪曲的‘女卑男尊’。他们容不下她!不是因为她治国无方,不是因为她昏聩无能,仅仅是因为——她是个女人!

      “他们看不见她宵衣旰食,批阅奏章至天明!

      “他们看不见她运筹帷幄,平定四方烽烟!

      “他们看不见她轻徭薄赋,让万民得以喘息!

      “他们只看见——龙袍之下,是个女子!这便成了他们眼中最大的原罪!成了他们结党营私、阳奉阴违,甚至不惜引狼入室也要将她拉下龙椅的正当理由!

      “他们编织流言,说她‘牝鸡司晨’,是霍乱朝纲的妖孽;他们暗中串联,在推行新政时处处掣肘,恨不得她寸步难行;更有甚者,竟与那觊觎我朝疆土的虎狼之国暗通款曲,谬想借外力颠覆她帝位,只为了换一个‘合乎礼法’的男儿坐上那个位置!

      “这偏见比刀剑更利,比烽火更烈。它蒙蔽双眼、扭曲心智,让他们将家国大义和黎民福祉通通抛诸脑后。

      “所以啊,这天下最大的乱源,有时不在边关烽火,也不在敌国铁蹄。而恰在这金銮殿上,在那群被‘性别’二字蒙了心、瞎了眼、偏要逆势而行的‘栋梁’心中。”

      “我的意思是,不止性别。”

      “将士不曾在意过龙椅上坐的是女是男,只因其眼中还有一样东西——权力。”元以昼道,“虎符在手,军令如山。谁执掌那方印信,谁就是他们的天,谁就能决定他们的生死荣辱。他们习惯了服从,服从森严等级,服从冰冷号令,服从那能带给他们军功、粮饷、乃至活命机会的……绝对权威!”

      孙云起赞同:“是啊,女帝又怎么了嘛?只要她坐在那个位置上,手握生杀予夺大权,能赐给这群人想要的东西,那她就是对的!这些人就会为她冲锋陷阵,死了才算数!”

      元以昼的声音带着冷酷的直白:“这是刻在骨子里的生存法则,无关信仰,只是铁律——谁掌权,谁就是天。谁掌权,谁的命令就是人们必须碾碎一切障碍去执行的……真理。”

      权力,是掌权者才知晓其中神奇滋味的东西。

      商汝友的口舌有些不灵活了:“你你你们……”

      她吓到,以为这群女孩要在现代称帝。

      “没有那个意思,”元以昼解释,“我只是在说权力很好罢了,至于掌权者是谁,既然天下百姓都不在意——那么是女人最好。”

      商汝友拍拍胸口。听到这话,她心里欣慰、发甜,她的陛下自然是最好的。

      像找到了懂她的人,打开了话匣子,商汝友继续说:

      “她教我为臣之道。

      “那是最让我刻骨铭心的。

      “她教我权谋机变,教我洞察人心,教我如何在朝堂的刀光剑影中保全自身,克敌制胜。每到此时,她倾囊相授,严厉得不近人情。

      “有次,她出了一个极难的策论题于我。

      “我惯用退缩的思维去解题,最后我说,最好要与他们虚与委蛇。”

      “虚与委蛇,徐徐图之?”商绮音的声音响起,指尖轻轻敲击那片被朱砂圈出的区域,“先示以恩宠,安抚其心,再寻其错处,逐步削权?”

      商霞妃的心猛地一沉。这正是她殚精竭虑后,自认为最稳妥、最不易激化矛盾的上策。
      她甚至考虑到勋贵在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必要时可暂且示弱,以退为进,待其骄纵……”

      待商霞妃说完,良久,商绮音才缓缓抬眼。

      那双凤眸中没有预想的赞许,也没有雷霆震怒,只有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失望。

      “北境烽烟已熄,他们,不过一丧家之犬耳。朕予他高爵,是念其识时务,并非惧怕其反噬。

      “朕迁其入京,是施恩,亦是掌控,非畏其作乱。

      “朕的边军,早非当年疲弱之师。

      “此等情势之下……你告诉朕,为何还要徐徐图之?为何还要……畏首畏尾,不敢以雷霆之势,彻底绝其祸根?”

      商霞妃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微微发白。她习惯在夹缝中求存,习惯权衡妥协,却忽略时迁世易。

      陛下如今已是手握乾坤、一言可定死生的帝王。

      思及此,商霞妃下意识又想躬身请罪。

      然而她身体刚有微动,商绮音却已先一步伸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托住了她的肘弯。

      商霞妃身体一僵,动作停滞。
      帝王眼中的失望逐渐化为带引导意味的深邃:
      “霞妃卿,朕教你权谋,教你制衡,教你洞察人心,不是要你永远活在察言观色、妥协退让的阴影。更不是要你,在朕已扫清前路、铺就坦途之后,还习惯性地弯下你的脊梁!”

      帝王目光如炬,灼灼映照在商霞妃眼中:“朕要你学会——”

      她托着商霞妃肘弯的手,微微向上,带着一种托举的力量:
      “站!”

      “站在这煌煌盛世之上!”

      “站在这朗朗坤乾之下!”

      “站直了!”

      “用你的智慧,用你的手段,用你本该拥有的那份睥睨一切的魄力!”

      女帝转过身,望向那幅巨大的山河舆图,背影被烛火拉得细长孤寂。
      一声轻叹:“脊梁弯了,再想直起来就难了。”
      “记住今天。”
      “记住你该站的位置。”

      商霞妃应声。

      商绮音又问:“知道我为何为你起霞妃这个名字么?”

      孙云起打断商汝友的回忆,好奇问:“为什么?我以为她想纳你为妃,只是不好明说。”

      “陛下说,”商汝友道,“那天晚霞似血,也正是从那天起,你来到朕身旁,成了现在的你自己。”

      “‘妃’何必要有帝王之妻的含义。朕看不惯,朕要你一切为了自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我叫小娟(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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