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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我叫小娟(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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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商霞妃彻底变了一个人。
言辞间,众人已来到一处被锁上的场所。
“我不知苏子惠有什么藏品,但我知道他一直在策划展览。”商汝友方才说到情浓之处哭过,眼圈微红,声音也染上哽咽。
她本人对龙州有很大归属感,毕竟前世今生皆系于此,又被中央博物院熏陶教育。
因此,听到元以昼她们说苏子惠可能行不义之事,她甘愿引路。
元以昼试探开门,被一股熟悉感觉回挡:“这门锁……有苏子惠的符咒封印。”
父本出声推销。
【顾主,要道具不要?这把钥匙是父神专属,可令你越阶开门。】
元以昼眉头微动:“代价是什么?”
规则限制,父本不好隐瞒,棒读道。【需要积分。除此之外,你一使用,便是接受赠予,承认父神权柄。届时,你会自愿变成其道侣和鼎炉。】
原来苏子惠看她的眼神是这个意思。
元以昼胃里泛起癞蛤蟆疙瘩皮般密密麻麻的恶心,冷哼一声:“有趣,有趣,我灵力不足,提升之道靠的却不是修炼,而是喊爸爸、喊老公?”
她人的力量来源不是自修,偏偏要是“父神”给的认证。
这父本和世界崩坏得够可以,扭曲的价值观一脉相承。
【不然呢?】此刻父本的语气竟带上顽劣男童的天真。【你还能有什么法子?光靠你现下积攒的灵力可进不去。况且,你修炼时间太短,道行尚浅。】
命名权的确在冷却中,元以昼环视同伴,却并非束手无策,而是思索着。
用血,她第一个想到的念头是这个。
父本带着顽劣天真的反问还在脑海回荡,带着令人作呕的优越感。
它以为这世上的规则只绕着它们公转。
“法子?”元以昼锐利目光扫过紧闭的门,上面符咒灵光似嘲讽般流转,“自然有。”
她话音未落,一旁孙云起已“啧”了一声,活动着手腕上前,从外套下的战术背心口袋掏出一套闪烁金属光泽的微型工具。
那是她在“俄里翁的惩罚”武器库中收获进道具背包的。那段时日,她的作战技巧和动手能力飞速提高。
孙云起蹲下身,凑到那看似浑然一体、毫无缝隙的门前,眯眼仔细打量。
“这老白脸挺会藏!”她啐了一口,脸上却有跃跃欲试的兴奋,“你们搞定上面的符咒,这锁芯交给我!”
撬锁?受到严格教育、道德水准较高的商汝友一愣。
【撬锁?】父本像看见荒谬的事,亦如听见天方夜谭。【噗——凡铁俗物,也想撼动父神的天家符箓吗?痴人说梦!】
元以昼根本不理会它的嘲讽,她与奥菲莉娅、商汝友交换眼神,瞬间达成默契。
元以昼率先出手,她手上的伤口复裂。
三人双眸微阖,指尖泛起温润霞光。
虽只修炼了几天,商汝友亦能积攒出灵气,此刻也不遗余力释放着,只是心中未免想着:要是把钥匙偷出来就好了,也不用这般费力。
可惜,她并不知道钥匙在哪。
符咒并不像帝陵山壁那次一般消退,也不像演播厅的雾霭符一样爆炸。但元以昼感到有一样东西是一致的——它们都在吸收灵气。
一直吸纳,不断吸收,像渴望饮食的孩子。
没有命名权,眼前符咒威力不减。然而在三人不断施压下,它也是松动了一瞬。
只这一瞬,工具在孙云起手中化作一道道残影。
一根探针精准刺入肉眼看不见的、被符咒灵光掩盖的物理锁孔。同时,另一根带着微型锯齿的钩爪如灵蛇般嵌入了锁芯内部精密的卡簧!
“开!”孙云起浑身肌肉紧绷,额角青筋微凸,蛮横一拧、一撬。
咔嚓!嘎嘣!
门开了。
【……】父本的意识深处,只剩下荒谬、难以置信,甚至是惊恐的沉默。
它仿佛看见一群蚂蚁,用草棍和露水硬生生撬开了精钢打造的保险柜,这完全超出它对力量和规则的理解范畴。
孙云起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对着虚空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牙齿,好像在说:
“看见没?”
“你爹的钥匙,留着自己捅锁眼玩儿去吧——乐意直播捅别的,也没关系,我会来捧场的哦。”
“开个门而已——用不着认爹!”
在精神和物理的双重攻击下,门总算是开了。
门缝钻出的气息像极沉极腐的薄雾,冷飕飕地直往人皮肉里渗。仿佛是前朝哪个太监固执地想要死后留个全尸,将割下的物什包好捆紧,悬于房梁,最后它们一起于不见天日之地独自烂腐了百年,凝成实体的寒意。
旁边不知何时,又或许是恰巧,走来一个人。
她带来的风和门内的风纠缠在一块。
里面的风简直是被年岁搓磨成的细碎尘埃和陈腐精魂所化,扑出来时就漾在人的皮肤上,倒不像是一阵风,而是一捧千年骨灰洒了你满身满脸。
“叽里呱啦……”那人先是说了一串东瀛语,随后发现元以昼她们是龙州人,于是改了语言,“啊呀,门开了。妙口大师给我的钥匙没用了。”
女孩立在光影稀薄的门口,像一幅被雨水洇湿的浮世绘。
抚子花的花纹开在衣裾和袖缘上,粉的瓣,绛的蕊,针尖样的花芯,是绢帛上一点尚未枯去的旧春天。
她的脖颈从抚子花和服交叠的领口探出,脸很乖巧,像用浅淡墨痕画上去的。
一个典型的大和抚子式的东瀛女孩。
玉城千春。
元以昼认出了她,之前中央博物院大屏幕里播放了她和她弟弟的影像。玉城千春,和清水悠然。
“我认识你们,元以昼、孙云起、奥菲莉娅,你们的事迹很有名,”玉城千春生涩地念她们的名字,“哦,这位是商绮音馆长的女儿,商汝友。”
元以昼她们不说话,说多错多,谁知道玉城千春来这干什么。
“一起进去吗?”玉城千春的面孔是糯米团子似的圆润,却失了些鲜活热气,仿佛供在神前太久,被香火熏得褪色了。
能利用就利用。
她们点头,和这东瀛女孩一起进去。
屋子里积压的朽味有了出路,争先恐后地扑向新鲜血肉,像一群饿极的灰蛾子。
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外界最后一丝微光。
玉城千春摸索到开关,开灯。门内是一片精心布置的死寂展厅。
展厅中央悬挂着横幅,上书“寂灭成华”四字。
玉城千春仿佛回到了熟悉的地方,脚步轻盈地向前走去,抚子花纹的和服下摆在尘埃中无声拂过,像开在坟茔上不合时宜的花。
她微微仰头,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被驯化后的平静欣赏。
奥菲莉娅汗毛直竖,她感到自己踏入了一片精心粉饰的万人冢,敏锐的感知几欲掐住她的脖颈。她已面色泛白。
元以昼仔细查看。
左侧展柜的玻璃罩下陈列几块残破的石碑拓片。
拓片旁,立了尊彩绘斑驳的泥塑小像,一面容模糊却姿态端庄的女子正作势欲投入一口枯井。
旁边的说明牌有字。【“贞烈千秋——杜氏殉夫图”,杜氏,年十九,夫亡,三日不食,投井殉节。乡人感其贞烈,立祠祀之。其志洁,其行芳,虽死犹生,流芳百世。】
展厅深处,一个独立的玻璃展台,打着束惨白的光。光下是一幅古画,画中一位身着素衣的女子正从高耸阁楼上翩然坠落,衣袂翻飞如蝶,面容平静安详。底下是一座坟茔,下方还有几只彩蝶环飞。
【“化蝶归去——梁祝之殇”,生不能同衾,死亦同穴。后人创作祝英台纵身一跃,羽化登仙,与梁山伯化蝶同飞。死亡在此刻超越肉身桎梏,升华为永恒爱情,凄美绝伦,千古绝唱。】
“真美啊……”玉城千春却在这幅画前驻足良久,伸出手指,隔着玻璃轻轻描摹画中女子坠落的轨迹,声音轻似梦呓,“像樱花一样凋落,清洁地、决绝地完成自己的使命……”
她的语气里没有悲伤,只有对清洁而死的病态向往。
还有一个展台,四周垂着丝绒帷幕,像舞台幕布。
展台内并非实物,而是一段经过精心剪辑调色、循环播放的全息影像。
印象中,一个身着白纱裙的女孩漂浮在一条清澈见底、水草丰美如画的溪流。
她的面容被刻意模糊处理,只留下柔美轮廓,但她的金发丝丝可见,如融化在水中的阳光,散开缠绕在碧绿水草之上。
她的身体舒展、姿态安详,如同陷入一场永不醒来的甜梦。
【“水中的安魂曲——奥菲莉娅之死”,莎翁笔下永恒的悲剧,纯洁的灵魂被疯狂世界吞噬,唯有用最纯净的水和鲜花为她铺就天国之路。她的死,是诗意的沉沦,是美之终极献祭,是灵魂于浊世最后也最彻底的清洁。】
奥菲莉娅走到这里,面色更是惨白,身形摇摇欲坠!
还有许多。贞节牌坊、宏观角度描述战争的纪念碑、西方油画式样的殉道圣女、东方传说里的成全奉献……
无一例外,都是死。
女人的死。
说明牌的斜杠小字似乎还带着些微的温情。
【她们以生命守护信念,每一位殉节之女,皆是人间不灭的花。国师以此为证,立碑为其留芳。】
【若无她们舍身,何来今日盛世?愿后人不忘,她们是盛世江山之地基。】
【她们并非陨落消散。化蝶、化光、化花、化火,她们的美在死的一刻定格,不朽不灭,化作永恒。】
【身死非灭,魂魄与道同存。凡胎陨落,灵性飞升。】
【记住她们,方能让后世女子明白,生命不止属于个人,荣耀大过凡间苦痛。】
刚才看过的展厅的标语这才迟迟浮现在众人心中,咂摸出一种血腥味。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死生无别,枯骨亦能为美。”
“在此处,请诸君不必忆苦,不必问冤。”
“只需安然凝视,以美代伤,让形胜于情。”
“——寂灭成华,盛世展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