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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不逢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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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渐渐沥沥,在巷口汇成一片朦胧的白噪音。江霖不知自己坐了多久,直到湿透的衣服贴着皮肤传来刺骨的寒意,她才缓缓抬起头。
巷子那头,陈晏白依然站在那里,背影在渐浓的暮色里显得沉默而固执。他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守着这段距离,像一座不会移动的界碑。
江霖看着手边那把黑色的伞。伞骨收得整齐,深色的布料上雨水凝成细小的珠串,缓缓滑落。
她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凉的伞柄,那点凉意却莫名让她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瞬。
她最终还是撑起了伞。
伞面“嘭”地张开,隔绝出一小片干燥而私密的空间。她站起身,腿有些麻,扶着潮湿的墙壁才站稳。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她用手背胡乱抹了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未干的泪。
她朝着陈晏白的方向走去,脚步很轻,踩在积水里发出轻微的“啪嗒”声。直到离他几步远,他才似有所觉,肩膀微微一动,却没有立刻转身。
“陈晏白。”她喊他,声音依旧沙哑,却平静了许多。
他这才回过头。暮色里,他的眼神很深,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审视,像是在确认她是否真的暂时从风暴中走了出来。
“回去吧。”江霖说,目光落在他湿透的肩头,“你会感冒。”
陈晏白轻轻摇头,走向她。他很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伞柄,将大部分伞面倾向她那一侧,两人并肩走入逐渐昏暗的街道。
一路无话,只有雨点敲击伞面的声音,规律的,催眠的。
街灯次第亮起,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破碎的光晕。世界仿佛被这场雨冲刷得褪了色,只剩下深浅不一的灰。
快到家门口时,江霖准备开门那一刹那,陈晏白握住她冰冷的手腕,叫她的名字,“江霖。”
这一路上江霖始终低着头,她周围一直散发着低落的情绪。陈晏白有很多次想要开口和她说话,但每次话到嘴边,他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不知道江霖现在在想什么,谢琦说的那些话,他作为旁观者都觉得每一个字犹如锋利的匕首,扎在最痛的地方,更何况是那些话是扎在江霖心上。
看着江霖双目无神的眼睛,陈晏白知道如果现在他不说,或许关上门以后再也没机会说了。
“错误不是你。”他的声音在楼道里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把别人的狭隘和恶毒归咎于自身,这才是错。”
江霖睫毛颤了颤,没有接话。
“谢琦的怨恨,边雪的车祸,这些因果不该由你来背。”他继续说,语气平稳,却字字有力,“你不是克星,江霖。你只是……恰好被命运的恶意选中了,一次,又一次。”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砸在江霖心上。她猛地抬头看他,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种深切的痛惜,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仿佛感同身受的沉重。
楼道里黄色的灯光打在陈晏白的脸上,那是周围唯一的暖色调。而这唯一的暖色调,与黑暗的楼梯和狭小的灰蓝色窗户,还有江霖形成鲜明的对比。
“回家吧。”他移开视线,重新望向前方,“洗个热水澡,别着凉。”
江霖点了点头,抬头看向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泪花,在灯光的折射下眼里有了唯一的亮光。
那天晚上,江霖在哗哗的水流下站了很久,直到皮肤发红,才感觉那从骨髓里透出的寒意被驱散了些许。她吹干头发,穿着柔软的睡衣窝在沙发里,电视开着,却什么也看不进去。
谢琦的话,一字一句,混着边雪躺在病床上苍白的脸,还有边昱那双冰冷驱逐的眼睛,在她脑海里反复冲撞、回旋。
愤怒最初是灼热的,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疼,可随着时间流逝,那火焰渐渐冷却、凝固,沉到心底最深处,变成一种坚硬、漆黑的东西。
“你就和你的名字一样,你从生下来就是一个错误。”
“我就希望你没有一个朋友。”
“惊喜吗?”
江霖慢慢抬起头,看向黑暗中闪烁的路灯投在墙壁上的、被雨水扭曲的光斑。她想起陈晏白在楼道里说的话——“你只是恰好被命运的恶意选中了,一次,又一次。”
凭什么?
凭什么她要一次又一次,承受这种毫无缘由的、针对她存在的恶意?凭什么像谢琦这样的人,可以轻易将扭曲的嫉妒化为伤人的利刃,然后置身事外,悠闲地抽着烟,欣赏他人的痛苦?
软弱和逃避换来了什么?是变本加厉。退让和忍耐又换来了什么?是身边人接连受害。
心底那块坚硬漆黑的东西,在雨声中逐渐成形,尖锐的棱角刺痛着她最后一点犹豫。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为了边雪,为了那些可能因她而无辜卷入的人,也为了……她自己那被钉在“错误”与“克星”耻辱柱上的、摇摇欲坠的人生。
她必须做个了结。和谢琦,和这团纠缠了她太久、几乎要将她拖入泥沼的恶意,做个彻底的了结。
一个念头,在死寂的心里破土而出,带着尖锐的寒意和孤注一掷的狠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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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江霖看窗外的雨基本停了,拿上门口的帽子就往外走。刚到楼底时,她看见孙逢林举着伞从小区外走了进来。
她压低帽子,想快速从她旁边走过去,可和孙逢林并肩时,他还是拽住了自己。
“江霖?你去哪?”
“有事,我先走了。”江霖利落的从他手里抽了出来,准备快步离开。
孙逢林挡在她面前,“你是不是要去找谢琦?”
“不用你管。”
“不行,应慈怕你出事让我来找你的。你不能去,再说了你现在去找她能做什么。”
江霖把帽子往上推了推,抬起头看向孙逢林,“应慈知道了?”
“边雪一出事,同学群里都传疯了,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现在在她奶奶家,不放心你,先让我过来看看你。”
见江霖没反应,孙逢林继续说:“谢琦是个疯子,你难道和疯子较量?”
“不用你管。”江霖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却没有任何笑意,“我不可能一切就这样算了。”
她压低帽檐,推开了孙逢林往小区门口走。
看着她决绝的背影,站在原地的孙逢林也有些无奈,他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江霖拦了辆出租车。车窗外的城市被雨水包裹,霓虹灯光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晕开一片片迷离的光斑。她看着自己的倒影,那张苍白的脸上,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烧着一簇冰冷的火。
不一会儿,江霖到达了东巷。下车时,她找到黑子的号码,拨了过去。电话很快接通,“江错,有事?我今天去看边雪了,她没事。”
“黑子,”江霖打断他,语气异常冷静,“你知道谢琦在哪吗?”
“台球厅,看样子她现在要走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很快江霖说:“好我知道了,黑子我现在东巷,半小时后你直接报警。”
黑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声音凝重起来:“江错,你别乱来。边雪已经救回来了,谢琦那种人……”
“你不用管,我有分寸。”江霖低声道,脚边不断踢着石头,“黑子,帮我这次。”
长久的沉默后,黑子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后,江霖将手机紧紧攥在手里,屏幕上的微光映着她毫无血色的指节。她深吸了一口气,湿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铁锈和雨水混杂的味道。
东巷在雨后的黄昏里更显破败,墙皮剥落处露出暗沉的砖,积水洼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
她抬手,将帽檐又往下压了压,几乎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绷紧的下颌线,和微微抿着的、没什么血色的唇。
她走到巷子深处一处半塌的废弃门廊下,背靠着潮湿斑驳的砖墙,静静等待,逐渐地时间被拉长了,每一秒都粘稠而滞重,直到巷口的光线被几道斜长的影子切断。
谢琦和她的两个小跟班出现在东巷口,江霖径直走过去。
谢琦身旁的小跟班先看到了她,碰了碰谢琦的胳膊。谢琦抬起头,看到她身上有一层薄薄水雾、一脸严肃时,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浮起那种熟悉的、带着讥诮的笑。
“哟,这么快就找来了?”谢琦直起身,好整以暇地打量她,“怎么,这是想来讨个说法?”
雨天的东巷,整条巷子都很安静,只有他们几个人。安静可以听到不安的心跳声,是谁的就不好说了。
江霖没说话,只是走到谢琦面前,站定。
谢琦身旁的小跟班也不敢轻举妄动,她们第一次在江霖脸上看到那么狠厉的表情。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了,”江霖开口,声音不大,“谢琦,你觉得自己赢了,是吧?”
“难道不是吗?”谢琦朝江霖吐出一口烟,笑得肆意,“边雪躺在医院,你像个丧家犬一样。江错,你身边还会有第二个边雪,第三个……只要你还有在意的人,我就有的是办法。”
“是啊,”江霖忽然也笑了笑,那笑容让谢琦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你总是有办法。靠威胁,靠阴损,靠把别人的痛苦当乐子。”
“可我忽然觉得,跟你讲道理,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事。”
谢琦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站直身体,眼神里多了几分警惕:“你想干什么?”
话音未落,江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谢琦脸上!
“砰”的一声闷响,伴随着她小跟班的惊呼。谢琦猝不及防,被打得踉跄着后退。
“这一下,是为了边雪。”江霖的声音冷得像冰。
谢琦捂着脸,震惊转为暴怒:“江错你找死!”她尖叫着扑上来,指甲朝江霖脸上抓去。
江霖侧身躲开,抓住谢琦挥来的手臂,用力将她扔向一旁的石砖墙上。谢琦挣扎着起来,抓起墙边一个空啤酒瓶。
小跟班反应过来,有人想上前,却被江霖此刻的眼神慑住,那是一种豁出一切的狠绝。
“都别动!”江霖扫了他们一眼,然后看向举着酒瓶的谢琦,“你大可以砸过来,看看最后是谁进去。”
谢琦眼神凶狠,却真的迟疑了。
江霖趁机上前,一脚踹在她的小腹。谢琦痛哼一声,弯下腰,酒瓶脱手滚落。
“这一下,是为了孙逢林。”
江霖揪住她的头发,迫使她抬头,另一只手对着她的脸又是两记耳光。
“这两下,是为了我自己。”江霖喘着气,眼眶通红,却一滴泪也没有,“为你那些恶心的话,为你这些年没完没了的针对!”
谢琦嘴角破了,渗出血丝,她挣扎着骂:“江错!我不会放过你!我一定要你……”
“要我怎么样?”江霖打断她,凑近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谢琦,你听好。我不怕你了。从前我忍,是觉得没必要,不知道你看我不顺眼的原因是什么,我以为不惹你一切都没事。但现在我发现,对付你这种人,只有让你也痛,你才知道什么叫报应。”
她松开手,谢琦狼狈地跌坐在地。
江霖退开两步,看着地上喘着粗气的谢琦。
“谢琦,我们两清了。”江霖说,“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但你记住,如果边雪,或者我身边任何一个人,再因为你出一点事……”
她顿了顿,一字一顿,如同宣誓:“咱们俩一起下地狱。”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朝巷口走去。挡路的小跟班下意识地退开。
就在她走到巷口时停住了脚步,警笛声由远及近,刺破了雨后的寂静。
闪烁的蓝红灯光刺破雨夜,两辆警车停在巷口,警察很快进来,询问情况。谢琦被她的小跟班扶起来,指着江霖大喊:“她打人!她闯进来打我!我要验伤!我要告她!”
警察看向江霖。江霖很平静:“我承认我动手了。但事出有因,她先言语挑衅,并威胁我和我朋友的人身安全。另外,昨天中午的一起车祸,可能与她有关,建议你们查一下。”
警车的突然出现,让巷口聚集了许多人,黑子也出现巷口,脸色发白,一看就是刚跑过来的,“江错!你没事吧。”
江霖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谢谢你,黑子。”
黑子瞥了一眼她身后的谢琦,经验告诉他,这类打架,双方伤势都不重,多半是带回派出所批评教育。
警察将刚才现场的所有人都带了回去。混乱中,江霖的目光与角落里一道视线相遇,陈晏白不知何时也来了,站在门外雨檐下,静静望着里面。见她看去,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警车离去时,她透过车窗,看到谢琦坐在另一辆车里,脸上红肿,正用一种淬毒般的眼神瞪着她。
江霖收回目光,看向窗外不断后退的、湿漉漉的街道。
雨刷器在车前窗规律地摆动,刮开一片片清晰又旋即模糊的世界。江霖闭上眼睛。
最终,因江霖主动承认动手,而谢琦伤势轻微,现场证词也和江霖交代的属实,经过警察的调解,江霖很快便从派出所走了出来。刚踏出大门,便与一对步履匆忙的中年夫妇擦肩而过。
门外,黑子正蹲在老槐树下抽烟,见她出来,立刻摁灭烟头起身。
“谢了,”江霖开口道,“改天请你吃饭。”
“小事。”黑子朝她身后努努嘴,“刚碰见谢琦爸妈了?”
江霖微怔,摇了摇头。
“我还以为你撞见了呢。他们刚进去,谢琦这下有得受了。”
关于谢琦,江霖已无兴趣多问。与黑子简单道别后,她并未朝家的方向去,而是踏上了通往城郊墓园的公交车。
车厢空旷,她寻了个靠窗位置。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呼出的热气在窗上晕开一小片白雾,窗外的街景随之模糊、变形。
这场漫长的、湿冷的夏天,也该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