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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不逢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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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逢林的问题像一颗石子,投进原本就泛着涟漪的心湖。
陈晏白沉默了很久。
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远处街灯的光晕在潮湿的地面上静静流淌。
他转过身,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重新走回沙发边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毛巾柔软的纤维。
“我不知道。”最终,他这样说,声音很轻,像在对自己说。
孙逢林看着他,没有催促。客厅里只余下时钟走动的细微声响,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陈晏白的思绪有些纷乱。
刚来到陵安镇这个潮湿闷热、与他过去生活截然不同的小镇时,他确实是因为姥姥的一句——“多照顾照顾江霖,有时候碰到,能帮就帮一下”才格外留意江霖。
起初,那是一种近乎责任感的关注。他看到她独来独往,看到她用生人勿近的冷漠包裹自己,也看到她偶尔流露出的、与坚硬外壳不符的柔软瞬间。
他递过伞,帮过忙,像完成一份长辈交代的功课,带着点礼貌。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份“照应”变了味。他开始注意到她皱眉时眼角的细微弧度,注意到她护着身边人时眼里不容置疑的光,也注意到她独自面对某些事情时,背影里那份不肯示弱的倔强和孤独。
就像今天在墓园。风雨里那道跪得笔直又单薄的身影,雨水顺着她发梢滴落,她却一遍遍固执地擦拭墓碑上的照片。
那一刻,他心里涌起的不是单纯的同情或责任,而是一种尖锐的疼惜,想把她从冰冷的雨地里拉起来,想拂去她睫毛上的水珠,想……分担她身上那过于沉重的什么。
这是喜欢吗?还是仅仅出于怜悯,或是对一个背负着伤痛往事的同伴的复杂情愫?
陈晏白分不清。他十八年的人生里,被教导要理性、清醒、目标明确,情感课题却是一片陌生的海域。
“姥姥让我照顾她,”陈晏白终于又开口,语气里带着些不确定的探寻,“我一开始,只是照着做。但现在……”
他停顿,想起她浑身湿透却拒绝离开墓园的样子,想起应慈讲述往事时自己攥紧的拳头,也想起更早之前,许多个连自己都未曾留意的瞬间——她笑起来眼里的光,她不耐烦时微微上扬的语调,她安静时仿佛与周遭喧嚣隔开的侧影。
“现在,好像不只是‘照顾’了。”他低声总结,更像是一种自我剖析。
孙逢林抬头看向陈晏白,眼里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哥,我还是那句话,你俩不一样,你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
好多次想要劝出口的话,也都停在了嘴边。看着陈晏白低着头,不知道在在想什么,或许旁观者清,作为江霖的朋友,陈晏白的弟弟,孙逢林清楚的知道他们之间的不合适和不可能。
江霖就像是一棵已经在陵安镇的石缝里扎下根的树,风雨可能让她摇晃,却不会让她离开这片土地。
而陈晏白,只是一阵偶然经过的风,一阵从江霖身边转瞬即逝的一阵风。
风停,一切就都消失了。
孙逢林没多说什么,回房间之前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顺其自然吧,哥。有些事,可能得时间说了算。”
翌日。
一晚没怎么睡的陈晏白早早就醒来了,看着地下摆放着的行李箱,丝毫没有收拾行李的打算的。
发呆时,门铃响了。是孙诗秋和崔美华回来了。一进门,孙诗秋就问陈晏白,“儿子,行李收拾好了吗?明天上午的火车。”
“没,今晚再收拾吧。”
一旁的崔美华拍了拍陈晏白,“孙逢林呢?还没起?”
“没有,我也刚起。”
崔美华走到房间门口看了看,轻轻地给关上门,说:“算了让睡着吧,后天就开学了,就睡不了懒觉了。”
吃完早饭,孙诗秋收拾了一下家里,两天没回来,垃圾就收拾出来好几袋。
“儿子,去扔垃圾。”
“行。”说罢,陈晏白拿起门口的垃圾,穿上鞋推门而出。
陈晏白提着垃圾袋下楼时,清晨的雨已经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和被雨水洗刷过的、清新的植物味道。
他刚走到垃圾桶前,就看见了江霖。
她站在小区门口的梧桐树下,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还有一袋子水果,笑着和应慈说话。
“好了我知道了,周末来我家我再给你做。”因为一锅排骨汤,应慈有些小吃醋,江霖笑着安慰应慈。
“不止排骨汤,我还要吃其他的。”
“没问题,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
“好。”说完,应慈依依不舍的坐上出租车。
送走应慈后,江霖看了看时间准备再打一辆出租车去医院。突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江霖回头看过去。
四目相对,她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去看边雪?”陈晏白问。
“嗯。”江霖的声音有些哑,大概是这几天没休息好的缘故。她顿了顿,视线飘向远处,“去送点东西。”
“我陪你?”陈晏白很自然地提议。
江霖看了他一眼,反对道:“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
“没事,正好我去帮姥姥拿药。”
说完没等江霖拒绝,坐进了出租车。去医院的路上,两人依旧没什么话。
清晨的街道逐渐苏醒,早点摊冒着热气,行人步履匆匆。阳光时隐时现,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江霖一直看着窗外,手指紧紧攥着保温袋的提手,骨节微微发白。
到医院住院部楼下,江霖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她站在台阶上,望着那扇玻璃门,仿佛那是什么难以跨越的障碍。
“要不……”陈晏白开口,想说“要不我陪你上去”,却被江霖打断了。
“不用,你去拿药。”她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我很快下来。”
陈晏白点了点头,看着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江霖乘电梯上楼时都有一丝丝紧张,到护士站,询问了边雪的病房号。
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依旧浓烈,但比起那天的慌乱,今天多了几分属于白天的、有条不紊的秩序感。
她走到病房门口,却没有进去。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她看见边雪已经醒了,半靠在床头,左腿打着石膏吊着,额上的纱布换成了小块的敷料,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神是清明的。边雪的父母坐在床边,正小声说着什么,边昱则背对着门,站在窗边。
江霖在门口站了很久,久到有护士推着治疗车经过,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她轻轻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边昱。他看到江霖,眼神瞬间复杂起来,惊讶、不悦、一丝疲惫,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审视。
江霖没等他说什么,直接把保温桶和水果递过去:“桶里是排骨汤,给边雪的,还有水果,都是她喜欢吃的,我就不进去了。”
她的语速很快,像是怕自己后悔。
边昱接过东西,沉甸甸的。他看了一眼病房里面,又看向江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生硬地说:“谢谢。”
“不用。”江霖摇头,目光越过他的肩膀,飞快地、深深地看了一眼病床上的边雪。边雪似乎若有所觉,朝门口望来,但视线被边昱挡住了一些。
只那一眼,江霖便收回了目光。她对边昱说:“好好照顾她。我走了。”
说完,她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走向电梯间。没有回头。
走出住院部大楼,阳光有些刺眼。陈晏白站在门口,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两杯豆浆,却没有药袋。
见她出来,他将其中一杯递给她。
“热的。”
江霖接过,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她低声说了句“谢谢”,小口啜饮着。
“你没拿药吗?”江霖开口问道。
“记错了,我妈前两天就给我姥姥拿过了。”陈晏白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江霖也没再说什么,喝着豆浆和他一起往医院外走。
“看到了?”陈晏白问。
“嗯。”江霖点头,“醒了,精神看起来还行。”
“那就好。”陈晏白没有追问她为什么没进去。有些界限,他懂得尊重。
两人并肩往回走。早晨的阳光渐渐有了力度,驱散着连日雨天的阴霾。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叶子上挂着水珠,风一过,便簌簌落下细碎的光。
快到家时,陈晏白忽然开口:“我明天早上的车,明天我就回南江了。”
“嗯”她应了一声,然后像是不知道再说什么,沉默了片刻,才说,“一路顺风。”
“再见!”
江霖弯了弯嘴角,回道:“再见,陈晏白。”
关上门,江霖靠在门上听到一声关门声,她才挪动步伐往客厅走。
再见,或许是真的再见了。
她手里还握着那杯豆浆,纸杯外壁残留的温度正一点点散去。她低头看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然后慢慢地、很小口地喝完了最后一点。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没能驱散心头那点空落落的凉。
走进客厅,将空纸杯扔进垃圾桶,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屋子里太安静了,连这声响都显得突兀。
他说明天早上走。回南江。那个繁华、遥远、与她所处的世界泾渭分明的地方。
她也要把那份悄然生长的喜欢,严严实实地压回心底最深的角落,用理智的土层层掩埋。
在他面前,维持着惯常的、带着距离的平静,不说破,不流露,不给他任何可能的困扰,也不给自己任何徒劳的希望。
第二天早上,江霖就听到楼道搬东西的声音,窗户外是淅淅沥沥的下雨声,不出意外的又开始下雨了。
江霖把窗帘掀开一条缝隙,看见陈晏白打着伞一趟一趟往小区门口提东西。
楼下的陈晏白仿佛感应到她的存在,回头向楼上望去。
吓得江霖立马拉住窗帘怕被发现。
窗帘被风吹动,藏在背后的江霖衣角也暴露在外。
陈晏白看见了,他看着风停,窗帘也停止摆动,那抹身影也看不见了。
时间确实给了答案,尽管是以一种猝不及防的、带着离别伤感的方式。
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司机发动了引擎,车身传来轻微的震动。崔美华凑到窗边,又叮嘱了几句。陈晏白一一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看向楼上。
然后,出租车缓缓驶离。
就在车子拐出巷口、即将加速的刹那,陈晏白的手机振动了一下。
江霖:【一路顺风】
心脏毫无征兆地猛地一缩。
一种清晰的、尖锐的失落感瞬间攫住了他。不是对小镇生活的不舍,不是对暑假结束的怅惘,那感觉如此明确,源头直指那个在后视镜里越来越远、即将消失的街角。
他想让司机停车。
他想推开车门跑回去。
他不想回南江了,他想留在陵安镇。
然而车子已经加速,汇入镇外的公路。陵安镇的轮廓在后视镜里逐渐模糊,最终被树木和远山取代。
陈晏白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方才那一瞬间的心悸,和此刻胸腔里挥之不去的空荡感,像潮水般冲刷着他此前所有的犹疑与不确定。
原来,这就是答案。
不是责任,不是怜悯,不是对同伴的照拂。
是喜欢。
是在分别这一刻才骤然清晰、却早已深植于每一次注视、每一次靠近、每一次为她撑伞的心动。
“怎么了,什么东西没拿?”孙诗秋看出了他的反常,出口询问道。
孙诗秋的声音把陈晏白拉回现实,他不可能不回南江的,那一刻一层名为“距离”的薄雾蒙住了身后的一切。
他的眼底染上一层落寞,出声淡淡说道:“妈妈,我们今年回陵安镇过年吧。”
“好啊。”
他睁开眼,望向窗外飞驰而过的陌生景色,手指微微收拢。
夏日结束了。而有些东西,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