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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不逢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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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应慈下楼时,陈晏白与孙逢林已拿着工具,在做堆雪人的准备了。
陈晏白见她独自一人,身后空空,便问:“江霖呢?”
“醒来就不见她人了。”应慈拿出手机,找到江霖的聊天框,“我打个电话问问。”
片刻,电话接通。
那头传来江霖沙哑的声音:“喂,怎么了?”
“你去哪儿了?不是说好今天一起堆雪人吗?”
“你们堆吧,不用等我。”她语气很淡,“我有点事。”
“有事?”应慈听出她声音里的异样,不由皱眉,“你在哪儿?”
“万缘寺。一会儿准备去看看我姥姥。”
“行。”
电话挂断,这头的江霖深深叹了口气。
雪后初晴的明亮并未持续太久,她望着寺檐下融化的雪水,一滴滴砸在石阶上。她没料到,这场父女间的对峙,会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不堪。
—
早晨,江霖本只是想去附近超市买点东西。刚出小区没多远,那道如影随形、如芒在背的目光,再次钉住了她。
她猝然回头。
街对面电线杆旁,江建明缩着脖子站在那里,目光直直地、毫不避讳地锁着她。
这一次,他没躲,反而拖着步子,穿过马路朝她走来。
江霖的脚步钉在原地,心直直地往下坠。口袋里的手攥紧,指甲抵着掌心。她看着他走近,旧棉衣邋遢臃肿,脸上泛着一种混合焦躁与破罐破摔的潮红。
“江错。”他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烟味。
“我叫江霖。”她的语气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眼神里没有激动,没有愤怒,只有疏离,“不是江错。”
江建明不在乎名字。他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眼神躲闪一瞬,又强撑着聚焦在她脸上:“爸……爸遇到点难处。”
江霖沉默,等待下文。
“手头紧,欠了人家一点钱……”他试图挤出点讨好的笑,却比哭还难看,“那些人狠,说不还就要……你看,你能不能先帮爸爸周转一下?不多,就十万。”
“十万”。他说得如此轻飘。这个数字像一根针,刺破了江霖心底最后一丝残存的、微弱的涟漪。她几乎立刻明白了钱的去向。
“我没有钱。”她的声音平静得出奇,甚至没有一丝颤抖,“也帮不了你。”
江建明的脸瞬间涨红,那点强装的可怜迅速被恼羞成怒撕碎:“我是你爸!你妈死了,你就眼睁睁看着你爸被人逼死?你还有没有良心?!”
“良心?”江霖重复这个词,只觉得无比荒谬。
她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那些尘封的、不堪的记忆,此刻清晰地翻涌上来,带着陈年的锈味和寒意。
“江建明,”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字字清晰,“从你给我起名‘江错’那天,从你扔下这个家头也不回地走掉那天起,我们之间,就只剩法律上那点可怜的关系了。”
她顿了顿,直视着他浑浊的眼睛:“你的债,是你自己欠下的。和我无关。”
“你!”江建明气得上前一步,似乎想攥住她的胳膊。
江霖却向后微微撤开半步,脊背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冰锥:“你可以试试把事情闹大。看看是你那些债主先找到你,还是先找到我?”
她的话并不激烈,却字字砸在冰冷空气里,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冰冷的硬度。
江建明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强硬。他愣在原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那些准备好的软磨硬泡、道德绑架,在江霖清醒而冰冷的目光下,全都噎在喉头。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徒劳地喘着粗气,眼神里混杂着震惊、恼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对于眼前这个已然陌生且坚硬的女儿的忌惮。
巷口有行人经过,好奇地瞥了一眼。江建明像被烫到般缩了缩脖子,那股虚张的气势彻底垮塌。他狠狠瞪了江霖一眼,嘴里含糊地咒骂了句什么,转身,拖着沉重的步子,有些仓皇地消失在巷子另一头的阴影里。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看不见,江霖一直紧绷的肩膀才骤然松弛。她靠在冰凉潮湿的砖墙上,深深地、颤抖地吸了一口气。
方才的强硬耗去了她大半力气,此刻,寒意才从骨头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指尖冰凉。
她站直身体,朝着巷口那片光亮走去。步履起初有些滞重,而后逐渐变得稳定、坚定。
她知道,或许还没完。
但无所谓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路,总是人走出来的。
—
一直到傍晚,江霖才回到小区。一进小区大门,第一眼就能看到雪人,带着红色帽子和红色围巾。
小孩还在雪人旁边堆着小雪人,周围还围了一圈的雪鸭子。
江霖走到雪人旁蹲了下来观摩着,突然旁边一个小女孩把刚弄好的鸭子放在江霖面前,“姐姐,给你一只小鸭子。”
小女孩小脸冻的红扑扑的,手都冻的通红,鼻子上都挂着水晶吊坠,说话的时候一吸一吸的。
“谢谢。”
把小鸭子拿过来后,小女孩转过头继续用玩具夹子夹雪鸭子。
江霖拿出手机拍拍鸭子,拍拍雪人,丝毫没有注意自己的周围已经被这群小孩用雪鸭子,小雪人等围成一圈了。
来找江霖的陈晏白被眼前这一幕可爱到了,挺住脚步把这一场景拍了下来,拍好后出声说话,“江霖。”
“嗯?”江霖回头看向陈晏白,准备起身时却被陈晏白拦住了。
“别动。”
江霖不明所以,但也停住了转身的动作。
陈晏白示意她看看她自己的周围,江霖这才低头环视了一圈,她已经被团团围住了。
江霖看着周围那一圈歪歪扭扭却充满童真的小雪人和小鸭子,忍不住轻轻笑了。
她小心地挪动脚步,试图在不破坏这些“作品”的情况下站起来。陈晏白伸出手,她犹豫了一下,搭了上去,借力站稳。
“什么时候回来的?”陈晏白问,目光还流连在那些小雪人上,嘴角噙着笑。
“刚回来。”江霖拍了拍膝盖上沾到的雪屑,看向那个戴着红帽子红围巾的大雪人,“这是你们堆的?”
“嗯,我和逢林、应慈一起弄的。帽子是应慈贡献的,围巾是逢林的。”陈晏白指了指雪人圆滚滚的脑袋。
“本来想等你一起,不过……”他顿了顿,没有追问她今天的具体去向,只是说,“事情办完了吗?”
江霖点了点头,没有多说,眼神飘忽不定,她哪有什么事要办,只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
此刻看着眼前这憨态可掬的雪人和孩子们的笑脸,心里那层冰壳仿佛又融化了一点。
“拍得不错。”陈晏白把手机屏幕转向她,上面正是刚才那张照片——她蹲在雪地里,低头看着小鸭子,周身被一圈稚拙的雪作品环绕,侧脸在冬日傍晚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朦胧,却又异常柔和。
江霖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拍下来,更没想到照片里的自己会是这样一种近乎安然的姿态。
“发给我吧。”她轻声说。
“可以。”
在楼下待了一会儿,江霖和陈晏白并肩往楼上走。路上,陈晏白说:“最近镇上还有好玩的吗?”
“怎么了?”
“我还有两个礼拜就开学了,想着开学之前再逛逛。”陈晏白跟在她身后,一边走一边解释。
“你什么时候走?”
“正月十六吧。”
江霖思考一会儿没有任何想法,毕竟作为一个家里蹲,几乎不怎么出门的人来说,哪里好玩确实不知道。
到门口,准备插钥匙进门时,江霖看着他说:“要不你问问孙逢林,如果你有想去的地方,我可以陪你。”
说完一句话,江霖感觉心跳瞬间加快,仿佛整个楼道里都是心跳砰砰的声音。
这种话,她除了在应慈面前说过,此外再没给其他人说过。
楼道里的声控灯恰到好处地暗了下去,将两人笼在短暂的昏暗里,只有楼梯间窗户透进的微光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那句“我可以陪你”的回音似乎还在空气里轻轻震颤,混着江霖自己如擂鼓的心跳。
陈晏白显然也愣了一下,随即,在光线重新亮起前,江霖听见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带着一种温和的欣然。
“好啊,”他说,“那我可记下了。等我想好地方,就来找你。”
“嗯。”江霖含糊地应了一声,迅速拧开门锁,闪身进了屋。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有些发热。自己刚才…是不是太主动了?他会不会觉得奇怪?
门外传来陈晏白的关门声,楼道里再次黑暗一片。
江霖甩甩头,试图把那些纷乱的念头抛开。她换了鞋,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下看。
路灯已经亮起,昏黄的光晕笼罩着那个戴着红帽子的雪人,安静地立在渐浓的暮色里。
孩子们都已回家,只剩它独自守着这一小片洁白的领域,显得有些孤单,又莫名坚定。
接下来的两天,陈晏白并没有立刻来找她。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节奏,江霖依旧窝在家里看看电视,拼拼图,偶尔和应慈在线上聊几句。
只是心里某个角落,似乎隐隐地存着一份等待,一份连她自己都不太愿意承认的、轻微的期待。
今天坐在客厅拼图时,一旁手机震动了一下,她以为是陈晏白的消息,欣喜的拿起手机点开消息框,瞬间笑容降到冰点。
她靠在沙发上黑着脸看着那条消息,是黑子发的一张图片。
江霖点开后,是江建明佝偻着身子蹲在一个角落,身上还有泥泞,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嘴边的血痂。
【你爸?】
【他刚被人打了,我听见应该是要他还钱。】
【你注意点。】
江霖盯着屏幕,指尖冰凉。她抿紧嘴唇,只回了两个字:
【知道。】
手机被反扣在沙发上,屏幕的光亮熄灭,像吞没了一个令人窒息的现实。
她靠进沙发里,闭上眼。窗外,暮色正一点点侵蚀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