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不逢春(长篇)》榆木橙

30、不逢春

　　“想什么呢？”陈晏白的声音出现在耳边。

　　江霖抬头看着他，“你怎么上来了？”

　　“我去找你，应慈说你还在天台上。”陈晏白坐到旁边那张躺椅上，关心的问道：“怎么了？”

　　“没事，想一些事情。”

　　应慈和孙逢林的事，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江霖心里荡开的涟漪，远比她预想的要久，要深。

　　她看着应慈在理性与情感间挣扎的疲惫，看着孙逢林从痛苦到沉默的转变，那句“时机不对”和“不敢拿前途去赌”，反复在她脑海中回响。

　　然后，她不自觉地，把目光投向了自己，投向了陈晏白。

　　她和陈晏白，算什么呢？

　　比起应慈和孙逢林之间那份明朗的、双向的喜欢，她和陈晏白之间，似乎始终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雾。

　　他很好，好到挑不出错处，照顾她，陪伴她，默契得像她缺失的另一半灵魂。可越是如此，江霖心里某个角落的不安就越是清晰。

　　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陈晏白身上有种笃定的、来自安稳环境滋养出的从容，而她呢？她像一根随时需要警惕风吹草动的芦苇。谢琦走了，但那种需要藏起自己、小心翼翼观察周围的感觉，并没有完全消失。

　　最近江建明的出现，更是将这种不安具象化。她的世界仍有隐忧和裂缝，而陈晏白的世界，看起来完整而明亮。

　　这份喜欢，对她而言，太沉重了。沉重到，她甚至不敢仔细去分辨，那到底是不是喜欢，又或者，仅仅是溺水时抓住浮木的依赖。

　　如果是后者，对陈晏白太不公平。如果是前者……她又有什么资格，在自身尚且飘摇不定的时候，去承接另一份可能同样真挚的情感？

　　她逐渐的沦陷，早已忘记了她和陈晏白是两个不平等的世界。

　　江霖盯着某一处一直发呆，保持着沉默。

　　而身旁的陈晏白看了看，又看向天边渐沉的夕阳，他双手交握放在膝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虎口——那是他思考或紧张时的小动作。

　　从他上楼来找江霖时，陈晏白已经做好了某种决定。

　　应慈和孙逢林的事，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太多人心里藏着的犹豫。刚才江霖看向自己的目光，很理性，理性下多了一层平静。

　　这个目光，让陈晏白心里那根弦越绷越紧。

　　他原本以为时间很多，可以水到渠成。可应慈和孙逢林的“时机不对”，像一记警钟，猝然敲响。

　　不仅敲响了江霖，也敲响了她自己。

　　毕业季就像一个巨大的沙漏，沙子正在不断流走。

　　他害怕，怕等到沙子流尽的那一刻，江霖考虑的就不再是“喜不喜欢”，而是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她认为无法逾越的东西——她的过去，她的家庭，她世界里尚未完全消散的风雨。她会把他的一切靠近，都归结为“依赖”或“不对等”，然后理智地、安静地退开，退回她认为安全的位置。

　　那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是在她还愿意感受、还愿意为此迷茫和心动的时候，清清楚楚地告诉她，自己和她是两颗心最单纯的吸引与选择。那些她视为鸿沟的差异，他从未放在天平上衡量。

　　晚风渐起，吹动了江霖颊边的碎发。陈晏白看见她轻轻颤了一下睫毛，似乎从深长的思绪中醒了过来。

　　就是现在。他不能再等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交握的双手松开，转而握住了躺椅两侧的扶手，像是要借此汲取一点勇气，又像是要稳住自己。他调整了一下姿势，侧过身，正对着江霖。

　　“江霖。”他唤她，声音比往常低沉一些，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清晰。

　　“陈晏白！”江霖也同一时间的开口喊他。

　　“你先说。”陈晏白退让了一步。

　　江霖淡然一笑，移开目光说：“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突然一下，陈晏白以为要天光大亮了，他以为江霖是在试探性的在确认他的喜欢。

　　“有啊。”

　　“那我猜那个女生一定是很优秀，很漂亮的。”

　　“确实。”陈晏白从紧绷的状态立马放松了下来，有些玩味的看着她，“我也觉得她很优秀，很漂亮。”

　　“都说对的人会站在自己的前程，看来你没有应慈和孙逢林那个烦恼。”江霖裹紧身上的毛毯，苦涩的笑了一下。

　　陈晏白立马收起刚才放松的样子，再次紧张起来。。

　　“不是的，我喜欢的人不在南江。”陈晏白急切的解释道，“在陵安镇，在这里。”

　　最后那几个字传到江霖耳朵里，江霖感觉她的呼吸都停滞了几秒。

　　陵安镇。

　　这三个字像一把精确的钥匙，“咔哒”一声，猝不及防地捅开了她心里那扇锁得紧紧的门。

　　门后所有的猜测、犹疑、自我否定，混杂着此刻汹涌而上的、滚烫的慌乱，瞬间冲得她头晕目眩。

　　晚风好像忽然停了。世界的声音褪去，只剩下自己鼓噪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打着耳膜。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毛毯的边缘，粗糙的织物摩擦着指尖，带来一丝稀薄的实感。

　　她不敢转头，目光死死锁在天边最后一道挣扎的橘红色云霞上，仿佛那是溺水时唯一的浮标。脸颊却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一路烧到耳根。

　　陈晏白看着她瞬间僵直的背影，和那几乎要嵌进躺椅扶手的、用力到泛白的指尖，心里那点紧张奇异地沉淀下来，化作了更深的温柔和决心。

　　他不再犹豫，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穿过傍晚微凉的空气，落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江霖，看着我。”他说。

　　江霖没动，或者说，她动不了。

　　陈晏白耐心地等着。过了几秒，也许是十几秒，时间在寂静里被拉得模糊。江霖终于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了头。

　　她的眼睛里有未褪的震惊，有浓得化不开的迷茫，还有一层薄薄的、她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水光，映着即将沉没的天光，亮得惊人。

　　陈晏白的心像被那目光轻轻撞了一下，酸软一片。他迎着她的注视，没有笑，神情是从未有过的郑重。

　　“不是同情而产生的感情，也不是一时冲动。”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在心上仔细斟酌过，“一开始，我确实是因为姥姥的嘱咐。她说如果遇到你，让我尽量帮帮你、多照顾你。所以最开始，我才会总是留意你、多关注你一些。”

　　“可后来，我渐渐发现一切都变了。尤其是暑假结束、开学离开的那天，我没有见到你……说不上来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很难受。直到那时候我才明白，我对你的感情，早就和开始时不一样了。”

　　他停顿了一下，喉结微微滚动，似乎在平复某种情绪。

　　“我一开始是想等夏天再坦白的，但是今天他们俩的事让我觉得不能再等，我害怕再等下去就来不及了。”

　　他看着她，眼神清澈而坚定，“江霖，我……”

　　陈晏白还内说完的话，被江霖打断了。

　　江霖突然转过头不再看他，“陈晏白，下雪了。”

　　她不愿意听到那句话，那句话对江霖来说同样也很重。

　　她宁愿维持现状，宁愿那层窗户纸永远不被捅破。至少现在，她还没有准备好，去面对“不是一个世界”可能带来的任何后果。

　　“江霖……”

　　“陈晏白，回去吧。”江霖再次打断了，边说边起身往家里走。

　　越走越快，到门口用最快的速度开门回家。

　　陈晏白离江霖还有三四米的距离，看着她犹如逃跑般逃离了现场。最后空荡荡的楼道里只剩他了。

　　他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回家了。

　　一进门，崔美华在沙发上看电视探着脑袋和陈晏白说话：“晏白，你妈妈蒸了南瓜，去吃点。”

　　“我不想吃，孙逢林呢？”

　　“在你房间呢，估计在打游戏。”孙诗秋端着一碟子南瓜从厨房里出来。

　　“行，我去找他。”

　　陈晏白和她们说话时都兴致不高的，但还是努力让她们看不出反常。

　　回到房间，陈晏白整个人闭着眼平躺在床上，也不说话。

　　一旁的孙逢林今天也是意外的没有打游戏，安安静静的坐在书桌前翻看着陈晏白的试卷。

　　孙逢林叫了两声陈晏白，见陈晏白没回他，孙逢林这才回头看他，他把被子蒙在头上，叹气声一声一声传出来。

　　“咱俩真是难兄难弟啊！”孙逢林感叹道。

　　陈晏白立马掀开被子，疑惑的看着孙逢林，“你什么意思？”

　　“我听到你和江霖说话了，唉我好歹把‘我喜欢你’四个字说出口了，你压根没机会。”

　　一个翻身，陈晏白立马站起来给孙逢林来了一个锁喉，“你偷听！”

　　孙逢林使劲拍打着他的小臂，“哪有，想找你来着正好听见了。”

　　陈晏白松开他以后坐在床边，孙逢林反过来开始安慰他，“哥，你和江霖才应该冷静冷静，你和江霖本就不是一条线上的人，我之前就给你说过的。”

　　房间里沉默了片刻，只有窗外隐隐传来的市声。陈晏白维持着坐在床边的姿势，手肘撑在膝盖上，深深低下头，手指插进发间。

　　“一条线上？”他低声重复，声音闷闷的，“什么才叫一条线上？你和应慈算是一条线的吗？”

　　“怎么不算？”孙逢林愤慨的拍了一下桌子，“从今天我要发愤图强，好好学习，一定能追上应慈的步伐。”

　　陈晏白嗤笑了一声，片刻他抬起头，眼神有些疲惫，却锐利，“可我不想这么算了。”

　　孙逢林似乎在陈晏白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执着且倔强，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模样。

　　可是他和陈晏白都把喜欢想的太简单了。

　　孙逢林拍了拍他的肩膀，很认真的说：“你好好想想，有时候她们确实比咱们想的多，考虑的多。咱们还是想的太简单了。”

　　陈晏白苦笑一下，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江霖和应慈也在讨论着这个问题。

　　江霖和应慈盖着同一张毛毯，开着电视机作为她们的背景乐。

　　“所以你是怎么想的？”这次换应慈问她了。

　　江霖沉默片刻，苦涩的抬起头，“我不知道。”

　　“应慈，你和孙逢林之间，是‘现在’和‘未来’怎么选的问题。”

　　“可我和陈晏白不一样。”江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电视里综艺节目的喧闹声盖过，但她眼神里的沉重却清晰可见。“我甚至没太想清楚‘现在’。”

　　应慈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电视机里综艺节目的笑声显得有些遥远和突兀。她伸手握住了江霖冰凉的手指。

　　“江霖，”应慈轻声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陈晏白从来就没觉得你和他不一样？在他眼里，你坚韧、清醒，比很多人都活得用力。你看到的‘差异’，在他那里，可能根本就不是衡量感情的标准。”

　　江霖摇了摇头，一滴泪毫无征兆地滑落，她飞快地擦掉。“那只是你的看法，应慈。现实不是小说。他家是什么样，我家是什么样，你很清楚的。她妈妈她姥姥都那么好……他的世界是完整的，圆满的。而我的世界，拿我爸来说，他就像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的雷。我自己都还在泥泞里深一脚浅一脚，凭什么把他拉进来？对他不公平。”

　　“那对你公平吗？”应慈问，语气有些急，“就因为这些，因为你觉得自己不够好，你就连尝试接受一份真心的资格都没有了吗？江霖，喜欢一个人，不是欠债，不是拖累。陈晏白是成年人了，他有自己的判断。如果他觉得值得，愿意和你一起面对，那是他的选择。”

　　江霖蜷了蜷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这个世界没有真正的公平可言。”

　　“那你喜欢他吗？”应慈问得直接。

　　江霖沉默了更长的时间。电视屏幕的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我不知道。”她最终说。

　　以前在心底确认是喜欢陈晏白的肯定，现在也不确定了。

　　江霖声音有些哑，继续说：“怎么说呢，你要是在我爸没出现之前，我会犹豫一下在说喜欢。现在我不敢了。‘喜欢’这个词，对现在的我来说，太奢侈了，也太危险了。我看着他，会觉得安心，会心动，会因为他一句话，一个眼神就心跳失序，就像今天……可同时，那种‘我不配’、‘这不是我的’的感觉，会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把那些心动都淹没掉。”

　　她转头看向应慈，眼里有水光，但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是不是很怂？很别扭？你们起码敢爱敢痛，我连确认自己的感情都不敢。”

　　应慈伸出手，握住了江霖有些冰凉的手。“不是怂，江霖。是你背负的东西比我们多，你想得也比我们远，或者说，你被迫要想得远。”

　　她叹了口气，“孙逢林的事让我明白，光有喜欢不够，时机、现实、两个人步调的匹配，都太重要了。你和陈晏白之间，确实有比我们更复杂的东西。他的世界太明亮太稳固了，而你的世界还在修修补补。你怕你的风雨会打湿他的晴朗，也怕他的晴朗照出你世界的残缺，让你更难受，对吗？”

　　江霖鼻尖一酸，轻轻点了点头。应慈总是能一针见血。

　　“但是江霖，”应慈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有一点我觉得你想错了。陈晏白不是那种活在想象里的人。他选择靠近你，难道会天真到看不见你和他的差距吗？他今天能对你说出那番话，就说明他看到了，并且他愿意面对。问题不在于他是不是看见了，而在于……你相不相信，他看见了这些之后，依然做出的选择是认真的，是值得你冒险去相信一次的？”

　　“我不敢赌。”江霖摇头，“我也不想他替我承担一些东西。”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电视里无关痛痒的笑声。

　　应慈看着她把自己蜷缩在一起，也没在说其他的话。

　　这种事情上还是要她自己想明白，理清楚。

　　“咱俩是难姐难妹。”应慈调解气氛的笑了，用肩膀撞了她一下。

　　江霖也笑着摇了摇头。

　　窗外的夜色浓重，远处楼宇的灯火像散落的星辰。两个女孩依偎在沙发上，电视屏幕的光明明灭灭，映照着各自心事重重却同样年轻的脸庞。

　　这一夜，注定有许多人无眠。

　　江霖在混乱与心痛中辗转反侧，而一墙之隔的陈晏白，在孙逢林的鼾声中，望着黑暗中模糊的天花板，反复咀嚼着孙逢林的话和江霖逃离的背影，最终，一个模糊的念头逐渐清晰——

　　他不能放弃，但或许，他需要换一种方式。一种，不会让她感到压力和害怕，却能让她慢慢感受到，他的喜欢，不是负担，而是无论她走得多慢，都愿意陪在一旁的、安静的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