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不逢春(长篇)》榆木橙

32、不逢春

　　应慈是在护士推着抢救设备冲进病房时赶到的。

　　她看到孙逢林，立马问他，“江霖呢，江霖去哪了？”

　　“她去输血了。”

　　走廊尽头的嘈杂与混乱像一道不祥的裂隙，骤然撕开了医院固有的、沉闷的秩序感。

　　她心中那根绷紧的弦“铮”地一声断了，不祥的预感如冰水浇头，她拔腿就朝那边狂奔。

　　病房门敞开着，医生和护士围在床边，身影挡住了大部分视线。应慈只从缝隙里看到一只苍白的手，无力地垂在雪白的床单外，腕上还贴着新鲜的棉球和胶布，那是抽血的痕迹。

　　“江霖！”她厉声喊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恐惧。

　　没有人回头理会她。时间在机械的医嘱声、按压声、仪器的滴答声中，被拉扯得无限漫长，又残酷地飞速流逝。

　　直到主治医生缓缓直起身，抬手，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然后沉重地摇了摇头。

　　围拢的身影散开了一些。应慈终于看清了病床上的江霖。她闭着眼，神态竟有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只是陷入了深眠，嘴角甚至残留着一丝极淡的、虚幻的弧度。

　　可是监测仪屏幕上，那条笔直、无情的绿线，刺目地宣告着一切的终结。

　　“死亡时间，2021年2月12日19点17分。”医生的声音响起。

　　世界在应慈眼前瞬间失声、失色。她踉跄着向前扑了一步，背脊狠狠撞在冰凉坚硬的墙壁上，才勉强支撑住没有倒下。冰冷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衫刺入骨髓，却远不及心底轰然崩塌的巨响。

　　江霖……死了？

　　那个和她被窝里分享秘密和梦想，总是苍白着脸却眼神倔强的江霖？那个每次买好零食等她来的江霖？

　　那通让她录音的、冷静到怪异的电话，猛地撞进她混沌的脑海。

　　巨大的惊骇和剧痛紧紧捏住了应慈的呼吸，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应慈死死拽着一旁孙逢林的袖子，“江霖这是怎么了？她干什么了？她受伤了？为什么会抢救？”

　　“我哥失血过多，要输血。她的血型和我哥的一样，她就去抽血了。”孙逢林声音有些发抖，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抽血，江霖就没了

　　几秒钟后，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句子才从她颤抖的唇间挤出，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向全世界呐喊，又像是绝望的喃喃自语：“她有心脏病……她不能输血的……她明明知道自己不能的……”

　　一旁的孙逢林就陪在应慈身边，他看着应慈不断的崩溃，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她。

　　听见应慈说江霖有心脏病，不能输血时，孙逢林自己的喉咙也被人紧紧捏住，无法呼吸。

　　他不知道江霖有心脏病，他真的不知道。

　　应慈猛地想起那通电话里，江霖异常平静的语调，那句让她务必录下的、冰冷的话：

　　“我江霖，也是江错，在此期间做的所有决定，有任何后果我自己承担，无须追究医院责任。”

　　原来那不是慌乱中的胡言乱语。那是告别。

　　是江霖在清楚地走向一场无法回头的交换前，为她可能造成的麻烦，披上的最后一道护甲。

　　她用最冷静的方式，堵死了所有可能波及他人的后路，然后，义无反顾地，用自己脆弱心脏所能泵出的最后的热血，去浇灌另一个人的生命。

　　为了陈晏白。

　　她顺着墙壁滑坐下去，双手死死捂住脸，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初是没有声音的抽泣，只有滚烫的泪水疯狂地从指缝涌出，浸湿了手背，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她低哑的、破碎的哀鸣，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里沉沉回荡。

　　江霖，你不是不喜欢陈晏白吗？你不是不想去赌吗？怎么就把自己赌进去了呢？

　　不知过了多久，应慈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麻木的抽噎和空洞的眼神。她放下手，露出一张被泪水浸透、狼狈不堪的脸，望向病房内。护士已经开始整理仪器，准备盖上那令人心碎的白布。

　　走廊另一头，手术室的门“哐当”一声打开，隐约传来家属如释重负的啜泣和医生平稳的交代：“抢救回来了，暂时还需要再观察观察……”

　　一边是死别的、冰冷的寂静，一边是生还的、带着泪的喧响。

　　仅仅相隔数十米，却已是阴阳永隔。

　　应慈扯了扯嘴角，想为江霖的成功“交换”露出一个安慰的表情，却只挤出一个比哭更难看、更绝望的弧度。

　　她的朋友，用自己生命最后的热度，捂热了另一颗年轻的心脏。江霖做到了她想做的。

　　可是，她的江霖没有了。

　　应慈看着江霖的方向，忍不住的啜泣，眼泪流个不停。

　　明天就是立春，春天就要来了。

　　江霖最喜欢春天，她却在立春的前一天离开了。

　　孙逢林轻轻扶住她的胳膊。她没有抗拒，任由他搀着，双腿麻木地站起。最后看一眼病房里即将被白色覆盖的单薄身影，应慈转过身，一步一步，缓慢沉重地走向走廊另一端无边的黑暗。背影佝偻，像被抽走了全部灵魂。

　　孙逢林走在她身侧半步之后。他看着她颤抖的肩，想将她揽进怀里，手臂却重得抬不起来。他只能这样陪着，像一道沉默的影子，陪她走进没有江霖的春天之前。

　　窗外城市灯火依旧璀璨，无人知晓这一隅刚刚陨落了一颗沉默发光的星辰。夜还很长，而属于应慈的、有江霖的那部分青春与世界，在这一刻彻底暗下去，再不会亮起。

　　孙逢林陪她走进电梯，走下大厅，推开沉重的玻璃门。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早春前夕残存的寒意。应慈停下脚步，抬头看天，没有星星，只有城市浑浊的光晕。

　　“她录了音，”应慈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她让我录的。她什么都想好了。”

　　孙逢林喉结动了动：“……嗯。”

　　“我不知道她那么决绝。”应慈闭上眼，“我该听出来的。”

　　“不是你的错。”孙逢林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干涩而苍白。

　　应慈摇摇头，没再说话。她继续往前走，孙逢林一直跟在她身后。直到看见应慈父母出现医院门口，应慈在妈妈的怀里再次放声大哭了起来，孙逢林停下脚步，静静看着。

　　—

　　陈晏白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江霖，“江霖呢，江霖没事吧？”

　　“没事，江霖这两天已经去网吧开始上班了。”孙逢林先安抚他的情绪，“我先去叫医生。”

　　走出病房，孙逢林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医生很快过来，进行了一系列检查。陈晏白虚弱地躺着，眼底却烧着两簇不肯熄灭的火焰，执着地追问：“医生，我真的没事了？和我一起来的江霖怎么样了？”

　　主治医生推了推眼镜，目光与孙逢林短暂交汇了一瞬。孙逢林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江霖，就是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女生？她没什么事，当天就回去了。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休息，尽快恢复。”医生的回答滴水不漏，带着职业性的温和与不容置疑。

　　陈晏白眼里的光黯了黯，但或许是麻药和虚弱的缘故，他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喃喃：“那就好。”

　　孙逢林看着他苍白如纸的侧脸，胃里一阵翻搅。他想起那天晚上，走廊尽头冰冷的寂静，和应慈崩溃的哭声。而现在，他站在这里，成了谎言的共谋者。

　　江霖去世这件事，他和应慈同一决定不告诉陈晏白。

　　—

　　奶茶店角落，应慈和孙逢林面对面坐着。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香气，却化不开两人之间的沉默。

　　半晌，孙逢林低声开口：“要告诉陈晏白吗？”

　　“不能。”应慈的声音很轻，却斩钉截铁，“马上高考了，不能因为这件事影响他。江霖一定不想看到。”

　　孙逢林抬眼看向她。两天不见，应慈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一层生机，眼眶深陷，目光飘忽，连说话都透着虚浮的气音。

　　“那你呢？”他盯着她，眼里是藏不住的心疼。

　　应慈顿了顿，很快扯出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微笑：“我又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了。我没事的。”

　　她端起面前已经凉透的奶茶，抿了一口。甜味在舌尖泛开，却一路苦到心里。

　　孙逢林没再说话，短短几年，她送走了一个又一个朋友，最后只剩她了。

　　有些重量，一旦扛上肩，就只能咬着牙走下去。窗外的街道人来人往，早春的阳光试探性地洒下来，落在应慈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

　　她盯着杯中晃动的奶茶，忽然很轻地说：“春天来了。”

　　孙逢林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

　　是啊，春天来了。可那个最喜欢春天的人，永远留在了上一个冬天。

　　应慈放下杯子，塑料杯底与桌面碰撞出轻微的闷响。她抬起头，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沉淀，从最初的破碎，逐渐凝成一种近乎执拗的平静。

　　“帮江霖瞒着吧”她说，“不管怎么说瞒过这半年，高考结束了他要是发现了就说，没发现也再说吧。”

　　孙逢林看着她，忽然意识到，那个曾经需要人保护、会在深夜哭着打电话的女孩，正在以一种近乎残酷的速度成长。而推动这种成长的代价，沉重得让人不敢细想。

　　他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说：“好。”

　　阳光又移动了一些，照亮了应慈半边脸庞。她微微眯起眼，望向窗外明媚的街道，轻声补充了一句，像是说给孙逢林听，又像是说给某个再也听不见的人：

　　“江霖，今年的春天来了。你看见了吗？”

　　风从门缝溜进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没有人回答。

　　只有这个没有江霖的春天，沉默地、不容拒绝地，铺满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