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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不逢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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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以后,陈晏白确实没再找江霖。
离开的前一天,孙诗秋带着陈晏白去了趟陵安镇上最灵的寺庙。
孙诗秋跪在观音菩萨双手合十的祈愿,这次她愿的不再是自己儿子金榜题名,而是陈晏白平平安安。
看着面前的观音菩萨,陈晏白也跪在蒲团上闭起眼睛,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祈祷着,随后又重重的磕了三下。
出门孙诗秋看到许多人都在往树上挂红条祈福,也拉着陈晏白去买了两条红条。
孙诗秋依旧在红条上写下:一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无灾无难!
陈晏白看着孙诗秋塞过来的笔和手上的红条也写下了自己的祈愿。
他很快就写完了,在等孙诗秋结束时听到一旁两个女生拿着刚开过光的红绳,高兴的戴在手上。
陈晏白嗤笑了一声,很快的收回目光。
想起以前江霖给他说这个红绳特别灵。
“你可以去万缘寺求个红绳,保佑你明年高考顺利,考上理想的大学。”江霖眼睛亮亮地看着陈晏白说。
“那儿……真那么灵?”陈晏白将信将疑。
“灵的。好多外地人都特地来许愿,第二年回来还愿的也不少呢。”江霖语气认真,带着一种笃定。
陈晏白当时只是笑笑,并未真正放在心上。
想起这些,陈晏白望着那两个女生腕上崭新的红绳,嘴角扯起一抹极淡的、意味复杂的弧度,很快移开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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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南江后,陈晏白按部就班的上学准备高考。
他想等高考结束了,江霖会愿意见他的,一切还是有机会的。
他也会给江霖的微信发消息,给江霖分享自己的日常,但只有自己发送,从从未收到回信。
打开自己和江霖的对话框,一眼望过去只有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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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结束的铃声响起时,陈晏白第一个冲出考场。
六月的阳光白得晃眼,他眯起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不是自由的空气,而是某种更为急迫的、驱使着他立刻奔向某个方向的冲动。
陵安镇。
他谁也没告诉,买了最近一趟火车票。
一路上,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变得模糊,他心跳得很快,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并未随着考试结束而消散,反而在胸膛里膨胀,变成一种沉甸甸的、近乎恐慌的预感。
在火车,陈晏白接起了孙逢林的电话,“哥,姑姑让我问你去哪?”
陈晏白也没想隐瞒他,“我回陵安镇了,我来找江霖。”
“好。”
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孙逢林这边电话一断,立马给应慈打了过去,“应慈,我哥回来了。江霖的事,我估计瞒不住了。”
电话那头的应慈轻声说道:“知道了。”
陈晏白到陵安镇后,最先去的是网吧。
推开门,熟悉的烟味和喧嚣扑面而来。柜台后坐着的却不是黑子,是个面生的年轻人。
“找谁?”年轻人头也不抬。
“江霖在吗?或者……黑子?”
“黑子?”年轻人想了想,“哦,你说之前那个网管啊,早不干了。江霖?没听说过。”
“不干了?”陈晏白愣住,“什么时候?”
“得有两三个月了吧?具体不清楚,我来的时候他就走了。”
陈晏白的心往下沉了沉。他转身离开,脚步有些虚浮。两三个月……那差不多就是他开学那两天。
他摸出手机,再次拨打江霖的号码。漫长的等待音后,依旧是冰冷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他又打给应慈。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背景音很安静。
“应慈,是我。我考完了,我现在陵安镇。江霖……你最近有她的消息吗?她不在网吧了,电话也打不通。”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这几秒对陈晏白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不祥的预感几乎要破胸而出。
“陈晏白,”应慈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疲惫,甚至有些沙哑,“你在哪儿?我们……见一面吧。”
他们约在镇中心那家老旧的奶茶店,就是曾经他和江霖、应慈、孙逢林常聚的地方。
店还在,装修却似乎更旧了,空气里甜腻的香味混杂着灰尘的气息。
应慈先到的,坐在最里面的卡座。陈晏白走过去时,发现她瘦了很多,脸颊有些凹陷,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眼神躲闪着他,孙逢林也在一旁陪着应慈。
“坐。”她指了指对面,声音很轻。
坐下后,陈晏白颤抖着说出自己的猜测,“江霖…是不是不在了?”
应慈的嘴唇颤抖了一下,她低下头,双手紧紧握着面前早已冷透的奶茶杯,指节泛白。良久,她才抬起头,眼眶已经红了,泪水在里面积蓄,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
一旁的孙逢林搂着应慈,给她一点支撑,陈晏白看到孙逢林眼底一丝泪花的闪过,他明白了。
陈晏白的心彻底沉到了冰冷的谷底。他身体僵硬,眼睛死死盯着应慈。
应慈点了点头,眼泪终于滚落,她用手背胡乱擦去,却越擦越多。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奶茶店嘈杂的人声、街道的车流声、甚至他自己的心跳声,都瞬间褪去,变成一片嗡鸣的空白。
他看见应慈的嘴唇在动,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看到泪水不断从她眼中涌出。
“她……有心脏病,输血后……突发心脏病去世的。她输血之前……录了音的。”破碎的词句像冰锥,一下一下凿进他空洞的听觉里。
“什么时候?”他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你手术那天晚上……立春前一天。”
手术那天晚上……立春前一天……
陈晏白猛地想起醒来时心脏那种奇异的、被温热液体浸润的感觉,想起孙逢林闪躲的眼神,想起黑子那些意有所指的话,想起这几个月发给江霖石沉大海的消息……所有碎片般的疑惑和不安,在这一刻被残酷的真相串联起来,变成一把淬毒的刀,狠狠捅穿了他的心脏。
原来,他胸腔里重新跳动、逐渐恢复活力的这颗心,每一分热度,都浸透着她的血。
原来,他以为的等待和希望,从一开始就建立在她的死亡之上。
原来,那个苍白的、安静的、总在付出的女孩,用最彻底的方式,完成了一场沉默的交换。
陈晏白他双手撑住额头,指缝间迅速变得潮湿滚烫。
“为什么……”他喃喃,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去世的消息?”
“我们不想你因为这件事耽误高考,江霖也不想。”孙逢林替应慈回答道。
应慈泣不成声,她拿出自己的手机,颤抖着点开一段音频,推到陈晏白面前。
……“我,江霖,也是江错,在此声明:我本人在此期间做的所有决定,出于个人自愿,无人胁迫。由此产生一切后果,由我自行承担,与医院无关。”
江霖的声音。平静,清晰,甚至带着一丝他从未听过的、近乎解脱的冷然。像一把精准的冰刃,将他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也切得粉碎。
原来,她连“麻烦”都替他,替所有人,考虑好了。
陈晏白整个人蜷缩起来,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抖动。没有嚎啕大哭,只有滚烫的泪水疯涌而出,瞬间浸湿了衣袖和桌面。
巨大的悲痛和荒谬感吞噬了他,让他几乎窒息。他为自己还能呼吸、还能流泪感到一种尖锐的罪恶。
不知道哭了多久,眼泪流干了,只剩下麻木的钝痛和一阵阵生理性的干呕。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玻璃上,模糊了外面的世界,就像他此刻模糊了所有感知的心。
“可以带我去……”他哑着嗓子,几乎发不出声音,“带我去看看她。”
应慈和孙逢林带他去了陵安镇边缘一处安静的陵园。雨小了些,变成淅淅沥沥的细雨,天色灰蒙蒙的。空气里是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在一排排整齐的墓碑中,他们停在一块还很新的石碑前。碑上贴着一张小小的照片,是江霖。照片里的她微微笑着,眼神清澈安静,定格在了最好的年纪。
碑文很简单:江霖,生于2003年8月24日,逝于2021年2月12日。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是应慈加上去的:春天记得来看花。
陈晏白缓缓跪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抚过照片上江霖的脸颊,冰冷的石碑触感让他猛地一缩,却又再次贴了上去。
他想说些什么,喉咙却被堵得死死的。千言万语,悔恨、痛苦、质问、感激……所有汹涌的情绪最终只化为无声的颤抖和滚烫的、混着雨水的泪水,一滴滴砸在墓前的青草上。
他想起她苍白的脸,想起她初次见面时她带着疏离的眼神,想起在雪地里打雪仗时她灿烂的笑容,想起她说“陈晏白,下雪了”时平静的眼神,想起黑子那句“你等得起吗?耗得起吗?”……
原来,不是她等不起,是他,是他们所有人,都等不起失去她的代价。
他俯下身,额头抵着冰冷潮湿的碑石,像终于找到归处的迷途者,又像是进行一场绝望的忏悔。
雨水顺着他的脖颈流下,浸透衣衫,冷意刺骨,却不及心底万分之一的荒凉。
应慈和孙逢林撑着伞,默默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同样泪流满面。
孙逢林看着这个曾经骄傲明亮的少年,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此刻蜷缩在好友的墓前,被巨大的悲痛击垮,仿佛整个世界都随着江霖的离去而褪色、崩塌。
雨渐渐停了,云层缝隙里透出一缕微弱的、金色的夕阳。光斜斜地照在墓碑上,将“江霖”两个字映得有些温暖,又将陈晏白湿透的背影拉得很长,很孤独。
春天早就来了,陵园里郁郁葱葱,不知名的野花开在角落。可那个最喜欢春天、却死在春天前一天的女孩,永远沉睡在了这里。
陈晏白不知道跪了多久,直到双腿麻木失去知觉。他终于缓缓直起身,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墓碑上的照片,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站了起来。
他转身,对应慈说,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
“可以……把那段录音,完整地给我。”
他要听。听她最后的声音,听她为他,也为她自己选择的路,所做的、冷静的告别。
然后,带着这份用生命换来的沉重馈赠,走下去。
走出陵园时,天边挂起一道淡淡的彩虹。陈晏白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