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华灼灯》今月九弥

34、第 34 章

　　牛车缓缓行进，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不到半刻钟的光景，宋府早已彻底消失在舒然的视野中。牛车停下，黄向仁突然向困着孟舒然的笼子罩了一块大黑布，将囚禁孟舒然的囚笼严严实实地遮蔽，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亮与她的视野，她欲张口呼喊反抗，却深知此举的徒劳无异于蚍蜉撼树，终是合眸，任由黑暗吞噬一切

　　颠簸的牛车又行了许久，她感觉周遭的喧嚣正逐渐淡去，她似乎在远离闹市区，直到进入一个院子，她被重重硌了一下，人声才渐渐返回她的耳边。

　　而院内隐约传来的女子哀吟，连绵而又断断续续，凄凉而绝望，让她心头一紧——这是到了窑子里？

　　舒然无助的抬起头，再次睁开眼，努力捕捉那微弱的光线，适应着眼前的黑暗，正当她堪堪看清笼内铺着的杂草时，整块黑布猛然被人“簌”的掀起，刺痛的阳光随之倾泻，再次无遮挡进入她的瞳孔。舒然下意识想要闭眼躲闪，在她的视野被黑暗吞没的前一刻，她看见笼外探出个人影，那是黄向仁。

　　他拿着钥匙打开了笼子那粗大的锁，语气急促，并没有太多感情：“下来！”

　　“孟姑娘，下来！”

　　在听到他的第一声“下来”时，舒然是打心底的绝望与厌恶，但在听到“孟姑娘”后，反而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她小声问：“你怎么知道我姓孟？”

　　黄向仁眉头紧锁，似是不愿多言，直简短答道：“这都是和大小姐说好的，你赶紧下来换衣服，我们时间不多。我送你出城。”

　　黄向仁招手，示意叫孟舒然向前，而后三下五除二割断了绑在她身上的麻绳。跳下车后一身破衣服被随意扔到她脚边，黄向仁指着一旁的旧房间发令：“一炷香的时间，赶紧换上！你这头发也不好，拆了重新挽，弄得粗糙些，首饰一律别带，脸上，手上都要抹灰。”

　　舒然奋力点点头，方才被粗暴对待积累的疑惑瞬间便打消了——也是，当时就在宋府后门，有那么多宋琦明的人都在盯着，若是千和对她手下留情，连一巴掌都不打，怕是更要节外生枝。况且若是以自己的心性，宋大小姐告诉她要受怎么的苦，流程又是什么，她反而偏偏的不能呈现出最真实的反应，也骗不过府里那些人精了。

　　她进屋换了衣服，拆下首饰藏在衣襟中，依那人的吩咐把自己重新装扮，扮成难民之相。再次走出门后黄向仁对她反复打量，点点头道：“打扮得还不错。”

　　“兄弟们，”黄向仁大喊一声，“咱们走！这票可是个大的！干完一年都不愁吃喝了！”

　　一年都不愁吃喝……舒然心下算计，宋大小姐这是给了他们多少钱，她自己又能有多少钱呢……

　　言罢，他高声呼喝，一群男子应声而动，气氛骤然紧张。两人合力抬来一巨大木箱，黄向仁对舒然说：“你藏在这儿箱子里！抱紧双腿，蜷缩身体，箱里头有气孔，不用担心。出不了气。我们以此箱为掩护，混在货物里，出城门！”

　　“出了城门，有人接应你！然后，你该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不过你需谨记，孟姑娘，我收钱办事儿，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只知道你姓孟。一旦了城门，无论在何时何处，你在金都内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过眼云烟。你的身份——你过往所拥有的所有身份你都要忘记，就当是自己死了一回。即便遇见熟人，你也不要再相认。你的身份便如你的装扮，是一位逃难者。”

　　黄向仁说的这两句话颇有些文意，和他一向粗鲁的言行很是不搭调，也许他是有感而发，也许，他也经历过什么。

　　舒然点点头，心中萌发出一丝希望与感激：“多谢！”

　　她依黄向仁所言，顺利把自己塞进箱子，等待合上盖子，眼前又是一片黑暗，在这黑暗中她的感官被放大，心跳扑通扑通。

　　舒然数着自己的心跳，身下的实感又突然消失了，箱子被抬了起来。他们抬着自己走了十几步，又把自己放在另一个车子上。她的身体被重重震了一下。接着，压力从上方传来，为了遮掩，她的上方又被放了许多空箱子。装货，固定，栓绳……一套流程行云流水，马车终于开始行驶。

　　马车离开这安静却总掺杂着女人哀吟的小院，人声的喧嚣逐渐回归，脚下的路亦逐渐平整，不再颠簸。她这是又回到了闹市区。舒然不自觉紧张，耳边心跳之声已能与喧嚣抗衡，又走了大约两刻钟，舒然听出自己这是到了城门附近。

　　“爷，又见您了，爷。”舒然细听之下，辨出是黄向仁之声，他正与城门守卫攀谈，言语间尽显谄媚之态，“现在时令不好，小人跑商，也就是送点儿货，糊糊口。”

　　“莫要嬉皮笑脸！”守卫语气不留情面，坚硬如铁，“送的什么东西？轮子怎么这么轻？”

　　“哟，爷您不知道，这可是个稀奇物，乃是东海特产……叫，海绵。”

　　“海绵？”

　　“对，就是海绵。这可是个好东西。”黄向仁说着便打开了箱子，里面果然放着处理干净的层层叠叠的海绵：“这东西软弹，还能吸水。可以用来清洁身子，或者是沾了皂角，去洗一些油大的碗筷，特别好用。”

　　守卫半信半疑很好好奇，取出一小块拿手捏了捏，果然触感奇特。

　　黄向仁见缝插针，趁机进言：“这东西是个新奇物件，爷不如拿几块儿让嫂子试试，嫂子肯定喜欢。”说着他捧上几块海绵，守卫面色不改，语气仍然不好，冷哼一声却将海绵塞进了袖中，道：“过去吧！”

　　黄向仁笑得更加谦卑，整好货物过了城门：“多谢爷，多谢爷，爷辛苦了。”

　　舒然全程不敢吭声，如今过了城门，心中悬石终是能落下。马车继续行驶，半个时辰都不曾停止，金都的风姿与威慑也随着距离的远离在舒然心中逐渐淡去，耳边仅剩马蹄规律的踏土声，她尽管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心跳却是愈加平静了。

　　“吁——”黄向仁停下马车，舒然惊得睁开眼。她听见脚步落地的声音，黄笑仁从马车上跳下，并未对她说什么，反倒又向前：

　　“大小姐。”

　　大小姐？是宋千和！

　　“没想到是大小姐在此接应。”

　　千和独自一人，只带了一个信得过的车夫，说是要出门去看冬季给下人们裁衣裳的料子，府中奴仆众多，金都冬季又格外难熬，这料她得亲自过问，省的有些大小头目，偷工减料。她借此机会才跑了出来，快马加鞭，在这古道旁的亭子候着孟舒然。

　　她身后跟着两辆马车，一辆是她回宋府发，一辆车给孟舒然准备的。

　　千和沉默点点头，问道：“孟姑娘呢？”

　　黄向仁指指箱子，千和慌忙道：“快放她出来！”

　　又是一通行云流水，木箱被一个一个搬开，舒然感觉到身上的压力一点点减轻，直到最后箱子被开启，这半个多时辰基本的麻木和酸楚却一起涌上来，她反而觉得身体格外难受了。

　　“舒然！”千和凑上来，看到孟舒然一脸的不适，忙问:“你怎么了？”说的伸手要搀扶，用扭头向黄向仁眼神质问这是怎么回事，孟舒然有些尴尬：“没……没什么……蜷缩久了身子有点酸，我没问题。先让我缓一会儿……”

　　稍息后，孟舒然从箱子里爬了出来，即便是一时的幽闭，重获自由后心情也格外舒畅，跳下马车时她险些崴了脚。

　　眼前是一片苍翠欲滴的绿色，唯一的人造物便是那破旧的长亭。此处距离金都已是十余里地，向身后的东方望去，曾经以为巍峨不可撼动的城池，它的身影也早已灰飞烟灭。

　　“舒然，你还好吗？方才你真是受苦了，我很抱歉……”

　　舒然痴痴望着东方，而那东方回应她的只有一片蓝白的地平线，隐隐散发着光。她还有些不敢想象，自己真的就这么离开金都了，曾经束缚她的东西，她只用了一个时辰便彻底摆脱。离开了那些权谋与算计，真心与被错付的真心。

　　她想自己于情于理该大哭一场的，可这些事在短时间发生，她反而被搞得毫无情绪，内心只有一片说不出的平静，也许是死寂的平静，也许是生命自然生长的平静，就像眼前这些草木，沉默无言，兀自生长，兀自美丽。

　　听到宋千和的话，她转过头笑了笑：“没关系的，大小姐，您的良苦用心我都理解。”

　　“嗯。”千和提起一个重重的包裹递给她，“这里面是衣服，干粮，还有三百两银子，这些东西足够支撑你走到瑜泉了，大概率还能省些，你用来生活，买个小院也好，开书塾也好……”

　　“只是你需记得，今后一别，你就再也不是孟舒然，更不是琼羽，你要为自己找新的名字，新的姓氏，新的身份，你要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我为你准备了车夫，他会送你到五十外的镇上，彻底摆脱金都之人的势力范围。”

　　孟舒然点点头，她的目光一直在留恋看着宋千和背后的那片绿——久违的被如此旺盛的生命力所包裹，她从未觉得自己的魂灵与这片绿如此共振。忽然，那叶子诡异的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