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七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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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来来，江世侄，我跟你舅舅洛二爷可是拜把子的兄弟。今天虽然荣德没来，但是你是他的外甥，也是一样的。”他说着便给我倒酒，我还来不及制止，妖娆的酒红已占据了杯底，“虽然你舅舅没告诉我你会来，但是何世伯看着你来玩儿也觉得高兴。今天你就吃好喝好，等玩儿得尽兴了，世伯再帮你安排了船期回东申。这何府的别院，你爱住多久就住多久，就当是自己的家，知道吗？我看我们浩然也和你投缘，这几天我让他一心陪着你玩儿，你有什么想玩想逛想尝试的，就尽管跟浩然说，千万别客气！”
我心里苦笑一下，嘴上则一迭声的应和道谢。他虽说得热情，我却也只是听听作罢。初见时那种暗藏眸底的狡黠精明，绝对让我记忆犹新。在这样的世间打滚了几十年的老江湖，可不会因为什么“把兄弟的外甥”这层关系，就撤去早已融于血脉里的世故，掏心掏肺的真诚以待。
门面功夫嘛，谁都会做，不过就是演技精湛拙劣之差而已。我自认不是攻于心计的人，可毕竟处于如此的时代，喜福坊和恒顺中的所见，绝对让我对人心人性的某一面，有了不小的新认识。
收了心神，我斜眼看看酒杯，幸好，他还没像我以前经历过的宴席上遇到的那些人，倒红酒就跟倒可乐果汁似的，满满一杯。反正也只是斟在杯子里，到时候喝不喝，不也全凭我自己做主嘛。
前世的南京特产是板鸭，不过田沧显然不同，至少这缙云饭店的招牌，并不以鸭子入菜。我看得眼花缭乱，正欲举筷去夹，却听陆月笙温言嘱咐。
“你手上有伤，这鸡肉是发的，三鲜鸡丝羹你就不要尝了。”
“人家说有伤的时候不要吃酱油，否则伤口好了会留印子。这酱香肘子你可千万别馋，到时候有疤后悔都来不及。”
“都叫你不要吃发的东西，海鱼也是发的，筷子别去动那个。”
什么比没东西吃更惨？那就是看着一桌子的美味佳肴，却偏偏这不能吃那不能动。每每我筷子刚伸向某个菜盘，陆月笙的声音便接踵而至。有时筷尖还未触到菜面，他的话就让我生生将手卡在了半空。
我虽然心里不满，无奈他是当众说出的，而且意旨为我好。所以就算我再不情愿，也只好悻悻收了筷子，转而去夹那些清淡无碍的素菜。偶有几记幸灾乐祸的笑，我不用看也知道是何浩然，懒得搭理他，便奉行着“凉拌”政策。
宴席过半，身穿制服的服务生小姐端来一只青花瓷的大盅。还未放到桌上，就有一股淡雅的酒香溢满雅间。
“来，这道‘八宝蜜酿’可是缙云的招牌甜点，里面有实实在在的八样好东西。趁热吃，大家趁热吃。”何世群做着手势招呼，随后又取过一只随盅送来的同套小碗，便盛甜品便向我笑，“江世侄啊，这甜品你尝尝看，试试这坊间秘制的酒酿和你以前吃的有什么不同。”
我谢绝不及，盛了糖水的瓷碗已摆在了面前。以往吃的酒酿汤总是带着星星点点的杂质，碎米粒经常将汤水搅得混白。可这碗里却是清明一片，剔透得好似最清洌澄澈的小溪，一眼望得见底。
花生、板栗、薏米、莲心、芸豆、龙眼肉，还有一粒粒饱满圆润的糯米，完整得能看出整个米粒的形状。这么多东西混在一起煮，怎么可能烧出这么清的汤呢？我心下疑惑，却也不想多问。反正我也不打算自己去煮，何必去搞那么清楚。
只是……再次细数一遍，就算加上酒酿，那也仅有七样东西而已，那怎么叫八宝呢？第八样东西到哪里去了？
还不等我发问，何浩然便很配合的解释起来：“这八宝蜜酿里的八宝，除了看得见的七种食材，还有一样就是上好的野桂花蜜。酒酿本来就带有甜味，不过缙云的糖水师傅用的酒酿因为是特制的，所以甜味很淡。再用了清香甘甜的桂花蜜，味道就正正好好了。”
他说得头头是道，我则听得意犹未尽。端了碗凑到鼻子底下闻闻，果然有股淡雅的桂花香气夹杂在酒香里，若有似无、浓淡适中，完全不会喧宾夺主，也不会让人忽略不计。
我正想要一饱口福之余，谁料陆月笙的声音又横插进来：“带酒的东西，你还是别吃了。万一影响伤口愈合……”
还不等他讲完，我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就着碗沿仰头灌了一大口，又存心鼓着腮帮子对他大嚼特嚼一番。陆月笙对我这番动作明显始料不及，略一怔忪后，疏朗俊秀的眉目间浮上一丝苦笑。
“呵，稍微吃一点儿应该没有关系的。”何浩然来回看了看我俩，便出声打圆场。
“月笙也是为了你好，你要真想吃，就少吃点吧。”苏盼也开口。
我斜着眼瞥了他们几秒，随即又拿起筷子向着桌上频频探去，所夹的，都是之前陆月生让我不要吃的。乱七八糟的塞了满满一嘴，我努力盘着嘴巴里的食物，还颇为挑衅的抬起下巴去看陆月笙。他脸上的神情，不喜不怒，高深莫测。
努力吞下食物，我嘴里发干，于是想找点喝的解渴。本着“就近原则”，我端起手旁的玻璃杯就喝。等微凉的液体划入喉头之后，我才意识到，原来我竟是喝下了先前一直推辞着未动的那杯红酒。
最后一口没能顺利咽下，几滴酒错误的呛进气管，我拍着胸口咳嗽起来。还没缓过气，房间内响起一阵木椅拖曳地板的摩擦声，突兀得有些刺耳。肩膀上骤然增添了一份压力，我抬头去看，视线胶着上了两轮泛着火光的皓月。
“你出来，我有话要跟你说。”陆月笙面色虽淡然，但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漠，这是我在他脸上从来未曾看到过的神色，陌生而又让我觉得心慌。
似是不允我质疑否决，他说完，就径自朝门外走去，也不管余下的人都是一脸的匪夷所思。我皱了皱眉头，不太确定他到底要说些什么。不过他人都已经出去了，我也只好对着何世群父子尴尬一笑，随即便小跑着跟上他的步子。
他一路横冲直撞并不理会身后的我，那背影散发出来的寒意，让我生生憋回了差点要脱口而出的质问。我和他来到一条小弄堂里，这里大概是饭店的后巷，空空的没有别人，却泛着一股洗碗水和泔脚的味道。
“江城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陆月笙猛的回头沉着声低吼一句，我猝不及防，差点止不住脚步撞上他的胸膛。
我摇晃着保持了一下平衡，蹙眉盯了他一会儿，才回答：“我想干什么？是你说有话要和我说，我才跟着你出来的。现在倒换成你来问我想干什么了？”
“你到底是在和我怄气还是跟自己过不去？”他放柔了语调，跨前一步，双眼犹如最深沉的古谭，黝黑一片望不到底。
感觉到心跳有些加快，我深吸一口气，倒退了几步，拉开同他的距离，“我干吗要和你怄气？我又干嘛要跟自己过不去？真是笑话了，怎么你说的我都听不懂？”
“丫头，我知道你还在气我刚才没问清楚就说你。我承认是我不对，可是你别再拿自己的身体赌气了好不好？你手上有伤，而且还很严重。你自己也是大夫，知道伤员应该吃什么，什么东西又该忌口。你明知道自己酒量不好还要喝那杯红酒，你是存心想让我心里不好受吗？”他说着语气逐渐带了些哀求，眼底的波澜仿佛能瞬间吞噬一切。
我别开眼睛，牵起嘴角哼了一声，“我不过就是口渴才喝的，陆大哥你想太多了，我才没那种小肚鸡肠来跟你赌气。你要是没别的事，那我先回去了。我还没吃饱，还饿着。”
我刚要转身，却冷不防右手手腕被他拉住，“丫头你听我说，我知道之前是我不对。可是婉芳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平日里从来都没受过那样的惊吓，她理应多受照顾的。我是看她脸色白得吓人，衣服上又全是血，才会一时错怪你的，你就不要再生气了好吗？”
不是没有听出他话语里的温柔，可是有七个字宛若晴天霹雳一般直冲我耳膜，又像是放大了几倍十几倍一样回响在我脑海中。我慢慢转过身，眼里开始有些模糊，嘴角却不自主的漾起弧度。
“大户人家的小姐？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洛婉芳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她矜贵，她出了事就该受照顾、受保护；我不过就是个一文不名的野丫头，还不听话、不懂事，喜欢惹是生非、爱闯祸。活该我替她挨了这一刀，不是吗？如果这一刀捅在了她身上，那你该多心疼啊。大户人家的小姐受伤，哈哈，幸好流的是我江城的血，不值钱的，一滴都不值钱的。”
我缓缓捏紧拳头，小臂处的崩裂感愈加清晰，疼痛袭向大脑，却比不上心里的感觉，“陆月笙，听到那些血是我的，你是不是松了口气？你应该照顾的那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完好无损呢，不过就是受了点惊吓，你安慰两句就会没事的。”
“丫头你……”他俊朗的眉梢蹙紧，不待说完，我便拔高了声音吼道，“我从来都不知道你还有这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毛病，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她就该多受照顾。我呢？我就是个野丫头，什么都不是的野丫头！她哭了你就去怜惜她，出的事就都往我头上套。没错，是我害得她担惊受怕，这祸就是我惹出来的！你说得对，我就是不懂事，我就是爱惹出点祸事。你管我做什么？你管我吃什么东西，你管我会不会留个难看的疤下来，你管好你的洛大小姐就好，我不过就是个野丫头而已，用不着你劳心费神。”
我说罢用力挣脱他的手，皮肉破裂的声音没有听到，我却分明感觉到了从伤口处涌出的温热液体。白色的绷带被染红，由于疼痛，我右手不断的发抖，但我还在使劲，像是生怕这口子开得不够大一般。
“丫头，丫头你别用力了。丫头你听话，不要再用力了。我送你去医院，我马上送你去医院。丫头乖，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们马上去医院，马上就去。”陆月笙的眼睛仿佛被那片逐渐湮开的腥红刺痛，他跑上来抱住我的臂膀，还想方设法的要松开我兀自攥紧的拳头。
我就像失去了理智，明知伤口已经开裂，还依然用手臂去撞他，唯恐血流得太慢，“你走开，你走开！你去管你的洛大小姐，我不要你管，不要你管！是我闯的祸，我闯祸了就该受罚！不就是流点血嘛，流光了更好，一了百了，死了什么都干净！”
话音刚落，心脏旋即感受到一股猛烈得无以复加的撞击捅刺，随后是挤压揉捏。胸口里的每一丝疼痛叠加到一起，席卷全身，让我难以忍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哀嚎，可那种哀嚎显得如此无力，就像是抽光了气力后的呜咽。
果然不能动了去死的念头啊，劫雷又劈报到心脉上了吗？我还真是自作自受！太过剧烈的疼痛让我感觉不到外界任何的刺激接触，而耳朵所能听见的，也渐渐只剩下异动失常的心跳。眼前有些恍惚迷蒙，我努力睁大了眼去看，最后扫过的，是陆月笙惊慌失措的脸。
“对不起，我无理取闹了。”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不过这句话，却耗尽了我最后的力气。
刺鼻的消毒水味，白得让人心惊的布置，我看了看手背上扎着吊针，很快明白了此刻自己正躺在某家医院的病床上。努力回想，在巷子里对着陆月笙歇斯底里发脾气的画面涌入大脑。
呵，他不过就是无意识的一句话，我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反弹，真是失常啊。哎，也够丢脸的了。自嘲般的笑笑，我再次张望了一下，还是没在病房里找到其他人。
“……病人的伤口已经重新处理过了，以后只要注意一点，应该不会再次开裂。至于她现在为什么还处于昏迷，这个我不能马上回答你们。就像我之前说的，我已经给她做过详细的检查了，她身体各方面都很健康，没有一点问题。或许马上就会……啊，你醒了。”
我看了看门口，是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年轻女子，正朝我微笑。她身边站着何浩然，此时见到我，也是如释重负后的喜悦。
女医生给我简单检查了一下，又问了几个问题，便拍拍何浩然的肩膀离开了。何浩然走到我床边，“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我“哧”一声笑了，“刚才医生不是问过了嘛。我真要有不舒服的，那也肯定告诉她，不告诉你啊。”我单手支撑着身体坐起，他一看，连忙伸手来帮我。可还未扶上我臂膀，却又中途转而去调整垫在背后的枕头。
“浩然你怎么了？”察觉到他表情和动作中的不自然，我疑惑不解。
“江……江城，我……”
他说得支支吾吾，我则立马醒悟过来。他叫我“江城”，而不是“江恒”，那就代表……我无奈的笑笑，有气无力的说道：“你知道我是女的了？”
何浩然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只点了点头。我耸耸肩，故作轻松的样子，“真不好意思，给你惹麻烦了。我不过是想女扮男装出门能够方便一些，也不是故意骗你的。”
“没关系，”他声音有些轻，“你放心，这件事我爸还不知道。那天你们两个出去以后不久，就有人来找我爸。他不知道你晕倒进医院的事，更不知道其实你是……是女孩子。”
我“哦”了一声，不知该接着讲些什么。病房里静默片刻，何浩然一直有些局促。我看着他一扫之前的玩世不恭，丹凤眼间带了些小心翼翼，不由得用完好的左手狠拍了他一巴掌，“喂，你尴尬个什么劲儿啊？不会因为我是女的，你就不把我当朋友了吧？没错啦，我是叫江城，不过江恒也是我啊！你可别告诉我，你何浩然交朋友还区分了性别，差异对待的。”
何浩然愣了一下，随即便朗声大笑起来，“好，不管你是江恒还是江城，也不管你是少爷还是小姐。你这个朋友，我何浩然是交定了！”
我勉强牵起嘴角笑笑，心里却是一片黯然。小姐？我就是因为这个词才会无理取闹的。陆月笙是生我的气了吗？所以不愿意来见我。就连我躺在病床上他都没来见我，的确是生气了呀。
“月笙在陪洛小姐。昨天晚上把你送进医院以后，洛小姐也跟着来了，后来一下子晕过去，护士检查过以后说是发高烧，可能是受了比较大的惊吓吧。月笙他本来在这里陪你的，后来过去看了看她，谁知道洛小姐一直捏着他的衣角拽着不放。医生说眼下最好不要再惊动她，所以月笙就没再过来。”像是看破了我心里所想，何浩然解释了一遍。
“那盼哥呢？他也在婉芳姐那里吗？”我不以为然的挑了挑眉毛，浅浅一笑，有些没心没肺，“婉芳姐退烧了没有？”
“应该退了吧，我也没去她那里看过。阿盼刚才去买早点了，他说你醒来以后肯定会饿的。”
“城儿你醒了！”何浩然话刚说完，我便听见了苏盼欣喜的声音。侧转了头去看他，果然是提了一个油纸袋。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七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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