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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梵音跌坐回罗汉榻,慢慢攥紧矮几桌角,指尖处开始泛白。
几年来,洛阳皇城内,上至天子下至宫婢,没一人提起汝南郡这场战事,就像这件事从未发生,消失在所有人记忆之中。这其中款曲她一直无法知晓。
思及此处,又觉不对,李承胤莫名提起皇后,难道此事与她有关?
到底没给她开口机会。
“殿下,刑部尚书家的三娘子在门外候着。”贾无忌未踏入屋内,只低头在门外静候。
李承胤看出梵音为难,“怎么?御笔不舍得走了?兖州路途遥远...”他慢慢踱步而来,将烛火一寸寸挡在身后。
虽然背着光,但梵音还是瞧见李承胤唇角略带戏虐笑意,杜衡香气息慢慢逼近,“我们有的是时间。”
入夜后,便瞧不出天幕之上乌云翻涌,磅礴大雨瞬息而至,水珠顺着飞檐落下,将四四方方庭院围一道珠链。
梵音靠坐交椅,眼瞧院内雨打芭蕉,身后嘁嘁喳喳交谈被雨声掩盖,思潮如涌。
汝南郡一事,若那执戟郎所言属实,想必这背后藏着更大阴谋。
那位杨长吏大可借此事栽赃父亲,以此来换来加官晋爵敲门砖,但他非要鱼死网破,背上诛灭九族大罪,这点倒是耐人寻味。
她敢断定,这位长吏大人背后必与人勾结,且有极可能发生龃龉。纵然他有吕布之勇,南朝皇帝断不敢要一位背弃旧主的小人,看似是逃亡,实际是那位幕后之人,生怕计谋败漏,对杨长吏来赶尽杀绝罢了。
陆扶摇让婢女将明日赴宴的衣裳一一挂起,任由她挑选,正在鹅黄与丁香两色之间纠结,回头就见梵音木头似的坐在窗边。
女儿家心思细腻,多年好友总会觉察出一丝不对,“马车上你就闷闷不乐,好不容易皇后开恩,同意你在宫外留宿,从五皇子哪回来,整个人就不对劲了?”
潮涌将退,嘁嘁喳喳嘈杂声回来了。这次不是在身后,而是在自个面前。
就见陆扶摇抱胸靠着窗框,身子遮盖大片院中景色。
她当即并未答应,扶着靠手起身,在窗边来回踱步。
倒是陆扶摇被她这突如其来举动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正按耐不住要发问。
梵音走到落地宫灯旁,忽而停下。后者会意,将婢女仆人屏退。
她这才将先前在府上,从执戟郎口中知晓一切悉数说出,“我与李承胤素日并无交情,他何必冒这个风险,大费周章去深挖朝堂避之不谈旧事?”
梵音伫立宫灯旁,隔着罗纱灯罩,隐约可瞧见里头火光摆动,但虚虚实实终究是瞧不真切。
汝南郡一事陆扶摇自然知晓。
当年皇后有孕,皇帝下旨免除一年赋税,恩泽天下,为未出世的小皇子积福求善。
忽有一夜,皇后入梦时见一条蛟龙在南方天际处盘旋。
皇帝听闻,认定是不祥之兆,便下旨南巡。朝野上下兴师动众,各州府长官更是忙得脚不离地。
行宫建造,官道修缮,明卫暗哨等等,就当一切准备齐全,帝王自洛阳起驾,声势浩大,一路相安无事,但变故就出了在豫州——戍边军驻守最严密之处。余下之事,不再细说。
陆扶摇震惊之余,还是从其中嗅到苗头,“看来这位上峰对你不错,五皇子背后便是肖家,这可是洛州洛宁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你若同他打好关系,以后定是仕途平坦一片光亮。”
见她不理,陆扶摇凑上前,贴着梵音,怪腔怪调道:“把握好机会啊,梵音~”
她想将话风往风花雪月上引,可梵音不随她意,硬着头皮自顾自道:“这事后,陛下心有余悸,在回程途中便拟诏书,草草定下大皇子为太子人选,可见这背后作乱之人,身份显赫,并极有可能,背靠皇室。”
说到这梵音身型一顿,如被仙人抚顶一般点中关键,“你说会不会是李承胤搞鬼,借此人来探我口风,好捏住我的把柄,日后给我穿小鞋!”
毕竟当日在御书房,她可是直接提出对李承胤的策略有异议。皇子嘛,人中龙凤,年轻气盛,脸皮薄下不来台也是正常的。
陆扶摇扶额,正想开口,身后又一道嗓音响起,“啧啧啧!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摸着声看去,见贵妃榻上少女侧卧,手捧话本子,一副故作高深姿态。
“我还以为你囫囵个钻书里去了,没想到一心二用,耳朵尖着呢。”陆扶摇抱胸咂嘴。
那少女也不管她如何讥诮,将书翻页,“这么明显的心思,你都看不出来,当真把书都还给国子学博士,可不就是愚不可及。”
梵音忽而想起临走时那句‘有的是时间’。不免神色忸怩,言语涩讷起来,“我能怎么办?皇后与娴妃在后宫势如水火,前朝局势风谲云诡。皇上能够力排众议选定大皇子为储君,但他压不住世家宗族蠢蠢欲动的野心。皇后想拼,五皇子想争。那些个大臣们呢?少部分明哲保身,其余都忙着押宝。望有朝一日,皇子继位,九族高升。日后秉政当轴,带金佩紫,好为子孙后代挣个锦绣前程,铺就庄康大道。这不是一个国家的朝廷中枢,是贵戚权门的政治赌场,这些个万乘公相,股肱之臣,统统摇身一变成了赌红眼的恶狼,我手中无权势筹码,身后无家族庇佑,若此刻贸然站队,怕是骨头渣子都剩不了。”
一言甫毕,心中已然是愁绪如麻,牢牢扼住咽喉要处。
“不一定!”那少女书也不看了,直起身,一把将话本子拍在案几上,漏出一张清丽秀致俏脸来,“这么多年以来,太子并无建树,不少大臣对此不满,认为一国储君德不配位,不堪此用。八皇子年幼暂且不提。其余三位就是个纨绔子弟,老二整日高深莫测,光爱琢磨那仙家道法,老三嘛体弱多病,那老四更别提了,招猫逗狗不务正业,如此看来,倒是老五拔尖。”
梵音听到“老三体弱多病”这几字,不由惊怔。
就见那少女起身,继续说道,“兖州任城为皇后胞兄封地,虽封异姓王,但不掌兵权,又有刺史压他一头,如何翻起风浪?而她哪位胞弟...好色贪财,胸无点墨,又如何堪用?”
“就算没皇后,东宫还有位正儿八经的储君呢。”
此话一出,室内寂静无声。
须臾,陆扶摇开腔,“要没有那件事,太子哪会变成现在这样,前几日我那些哥哥私下还说,怕是与那场围猎有关。”言语中尚存惋惜惋惜之意。
“我倒不这么认为。”梵音开口,“你们可是忘了,那场南巡皇后也去了,回来后,便执意入永宁寺为大魏江山稷与刚出世的小皇子祈福。”
“父兄死后,我被接入洛阳由宫中女吏教养,一年后皇后回宫,皇上便将下诏将我指派给含章殿,养在皇后膝下。次年嵩山围猎,太子出事。众目睽睽之下,太子□□那匹汗血宝马突然发狂,将他颠落在地,险些丧命。”言语甫毕,转过身,视线直直投向那少女。
陆扶摇一拍脑袋,“你是想说,太子藏拙?是为了…”说罢,也朝贵妃榻那处投去目光,“孔梨月,令尊乃太子太傅,你意下如何?”
就见这头,孔梨月眉头紧锁,嗫嚅着,“父亲从不与我谈论东宫之事,更别说太子,我瞧着是没个说法,想必真如传闻所言,太子就是摔坏脑子了....”先前慷慨所言,此刻回想心中愈发没底。孔家是东宫近臣,若是五皇子荣登皇位,那自家不要被清算流放?
梵音听完这模棱两可回答,心乱如麻,织就成一张密不透风大网,闷得自个喘不上气。
从天子南巡,圣驾在豫州汝南郡受惊;到今夜她所见,杨长吏手下那名执戟朗;以及南巡回宫,太子在嵩山围猎时出事。
桩桩件件,冥冥之中好像有某种联系。心中浮现一人身影,但始终无法敲定。她揉着眉心,长长叹了口气,试图将脑中繁乱思绪一扫而空。
见她心绪不宁,陆扶摇宽慰道:“好啦好啦,明天就要去醇王府赴宴,你若是不想牵扯其中,明日见着五皇子躲着便是,我和阿律只是随口一提,你大可不必为此忧心。”她看向孔梨月,做了个噤声动作。
后者会意,“是啊是啊,五皇子为人倨傲,向来是不屑于出席这种宴会。”
梵音回想,无论是杏林春宴还是今夜,她就没摸过透这人心思,但被她们一安抚,蹀躞不下心逐渐平息。
夜风裹着潮气灌入,梵音便从榻上扯来锦衾将自个包裹。随后解履,光脚跨上贵妃榻,与孔梨月窝在一块。陆扶摇见状,上前几步关上窗。
“害!这气氛整那么严肃干嘛,又不是朝堂廷争,你说是不是,小美人?”孔梨月与梵音挑眉。
后者被逗笑,手指点她额头,“你从哪学,小流氓似的。”余光撇见木施上衣裙,“你不是向来对诗词宴会不感兴趣,怎么今晚打鸡血似的?”她好奇,朝陆扶摇问道。
“她最近和定远候家的小郎君尺素传心,书信定情~”孔梨月正要翻看话本子,听梵音发问,忍不住在一旁帮腔。
“这是连面也没见过喽?”梵音挑眉问道。
陆扶摇搅着帕子,春心萌动体现在微微泛红的耳垂。
定远候霍家自私单薄,嫡长子,名为霍霆渊,喜爱骑马射猎,交友广阔,射礼投壶,各种雅会常见他身影。
而次子霍霆轩则相反,喜爱清净,深居简出,这长相容貌,便也不得而知。
陆扶摇所中意的,便是这霍霆轩。
“霍霆渊容貌俊美,正是鲜衣怒马少年郎,两人一母同胞,想必这霍霆轩也不会差到哪去。”瞧着陆扶摇模样,梵音便顺着她少女心思说下去。
果然,后者听此言,笑意更甚。脚下跟着心思飘飘然,蝴蝶一般扑向贵妃榻,女孩子们闹作一团。
“我的书!我的书!”孔梨月挣扎起身,扯开两人衣裙袖袍,翻找那本跌落的话本子。
傅母本在外间打盹,被嬉笑声吵醒,爬起身瞧女郎房中烛火还亮着,便规劝道,“姑娘们,该睡下了,明日还得去醇王府赴宴。”
“知道了,阿嬷!”
雨渐渐停了,滴答滴答拍着青石板,三人和衣一同躺在床塌,嘀嘀咕咕说着闺房私话。
“要不是我偶感风寒,耽误了事才没去杏林春宴,魏铮这厮老早被我打趴下了!”孔梨月将自个浑身包裹,只露个小脑袋,义愤填膺道。
梵音失笑,“他又怎么得罪你了,我的小姑奶奶。”
谁知她孔梨月爬起身。“他口口声声说喜欢你,可上次杏林春宴,本可借此机会,向陛下赐婚,但他做了嘛?没有!什么心有所属,光会说漂亮话,亏他是个将军,说句意中人是你,能把他累死啊。”
陆扶摇在被窝里踹她一脚,让她小声些,但忍不住想听她剖析,遂又问,“为啥呀?”
“这其一,便是他这人没担当,即要又要,舍不得貌美如花旧人,弃不了拜将封侯仕途。”
埋藏已久心事被说中,梵音有些黯然。是啊,总说要娶自个,簪子也给了,承诺也许了,而这后续....也没了。
陆扶摇托着脸,思量片刻,缓缓说道,“那...倒也是。”
听她赞成自个,孔梨月意满心足,扳起脸,又道,“这其二刚立下军功,皇上肯定想封他做驸马,给自个女儿留着,哪轮得到梵音。”
梵音觉着有些迷茫,魏铮打小就与她关系好,爹爹与哥哥也喜欢他,如无汝南郡那场事变,她与魏铮如今也该定下婚约了吧。
但如今物是人非,爹爹与哥哥不在了,她怎么又能去挡他的大好前途?
梵音是个行动果断的女郎,心下开始思量,何时将那簪子归还。
两人见梵音不吱声,还以为她对此事无意,遂不在言语,讪讪躺下。不一会便沉沉睡去。
眼睛一闭一睁,天光大亮。三人梳妆打扮一番,坐上前往醇王府马车。
-
随行仆妇打起帘子,安置轿凳,将女郎们扶下车。
王府官邸前,家令上前行礼,接过名帖,随后将贵宾引入内。
王府后院旷阔,醇王妃请工匠在后院开凿九溪清溪,上流用竹枧引泉,这样一来,酒盏放在浮盘之上顺水而流。岸边蜿蜒之处放置蒲团坐垫,供大家端坐,作诗饮酒,谈笑竹林溪间。
赤日当空,白云浮玉。杨柳如丝半掩海棠,日光穿过停僮葱翠,从廊下薄如蝉翼素纱帷幔透过,倒映在碧波池水面。洛阳城迟到的春色,竟都装进这王府后院。
三人见过醇王妃,便由女吏带往后院,见宾客也未齐全,便在临湖廊下静坐。
海棠树下,先到场的几位贵女们围着昭华公主掩唇谈笑。儿郎们则是在临水榭台上叙谈。
孔梨月眼尖,一眼就瞧见人群中霍小侯爷,面上不显,私下用手肘推了推陆扶摇,“你看,霍霆轩兄长来了。”
顺着看去,果然就见霍霆渊在与醇王世子嗢噱,正是满袖春风,好不快意。
“当真是玉质金相。”孔梨月抱胸咂嘴,视线一转看向陆扶摇,“要不你去问问他,霍霆轩在哪?”
后者一记白眼,并不想理她。
梵音倒是仔仔细细瞧一圈,见李承胤不在,暗自松口气。
但之中也不见魏铮身影,她暗自思忖,届时启程兖州,在将簪子交还与他也不迟。
如此,心下松快不少,便有那闲情逸致,开始观花赏景。
“你看你看,霍小侯爷刚才往这边瞧了几眼。”
“他在看谁呢?”孔梨月扯了扯梵音衣袖。
陆扶摇未瞧见霍霆轩身影,对此也是兴致索然,从园令哪要来饵料,走临水曲栏边喂鱼去了。
梵音顺着看去,什么王公子弟都糊成一片,人畜不分,哪瞧得清样貌如何。
这头霍小侯爷却见她往这边顾盼,视线交汇瞬间,人声噪杂消失不见,只剩一颗心在胸腔内跳个不停。他自知失态,迅速别开眼,投回与他人交谈之中。
“我瞧着他可对你有意思。”孔梨月眯起眼,朝梵音看去,笑得不怀好意。
“谁啊?”
“小侯爷啊!”孔梨月稍重,引得几位女郎落音,往这边看来。
梵音装作无事,低头理披帛,顺势挪开几步,与她拉开距离,随着陆扶摇一道喂锦鲤去了。
孔梨月平日大大咧咧,但被这几道视线瞧着难为情起来,脚步挪到两人跟前,也学着梵音,抓一把鱼食撒几颗喂风鹤。
目光只停留片刻,女郎们只当她见到意中人失态,没一会便又聊回棋画刺绣,点茶插花。
“你们说今日四皇子会来嘛?”
“大抵是不会。”梵音捏起几颗鱼食,往五色鲤头上抛去,“皇后正为他相看廷尉卿家的小娘子,人家满意的不行,哪有功夫来醇王府赴宴。”她想起几日前,杏林春宴上,李承闵见到人家小娘子哪幅憨样,忍不住发笑。
这种节骨眼上,想和掌刑律与司法审判长官结儿女亲家,当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陆扶摇说点什么,但碍于场面不合适。人多了,这心眼也就跟着多了,万一叫个耳尖牙利的听去,岂不是白给爹爹添麻烦。所以半天也就憋出一句,“皇后为了四皇子婚事,也是操碎了心...”
孔梨月却是个没防备的,“他不来你也自在些,不然总想着抓你短处,去和皇后娘娘告状,少了条小尾巴跟着,多好。”
“你这说话不过脑子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别说是旁人,我见了你都要怕。”梵音无奈。
“我是不打算嫁人的,大不了我去玄都观做姑子,也不绝连累家人,倒是你...”孔梨月话锋转头,对上她,“前有魏铮为你拜倒,后有小侯爷为你倾心,我要是你,都忙得不知道选哪个好。”
梵音失笑,“孔太傅不在,你就和猴子开了锁似的,跑来消遣我了是吧?”
争辩之际,霍小侯爷已然向这边走来。
孔梨月瞅见他来后,突然调转话茬,说是要解手,拉着焉花似的陆扶摇起身,识相地走开。
这下,轮到梵音笑不出来,见人来,也不知说什么好。
贵胄子弟大多相识,大大小小宫廷宴会上,霍霆渊早就见过梵音,只不过碍于身份礼数,不好唐突上前攀谈。
今日可就不同,这场宴会就是以相看为目的,如此机会自然不能错过。
“今儿这天气真好,比前些日子暖和多了。”霍霆渊平日里与女郎聊天逗趣信手拈来,可到了她跟前像是舌头打结,驴拉磨一般挤出一句。
梵音还是干笑,“是啊。”
“听闻小娘子在太极殿任职,为陛下御笔,当真是才貌超群,仲暄钦佩不已,想必小娘子丹青了得,可有机会观赏一二?”
这一上来就讨要字画,也忒猴急,女郎也不是这么约的啊,梵音想起去年中秋月,那幅沾染上孔梨月口水的山水画,要是是在推脱不掉,便拿它来应付。
“我这人爱躲懒,私下里只爱看书,字帖书画倒是懈怠了,回头让阿嬷帮忙找找,等有眉目了在通禀小侯爷也不迟。”这便是在变相地婉拒。
霍霆渊上赶着凑趣儿,目空一物傲气全然放下,不过眼前这位到底是性子孤傲,无论他说什么,只浅笑着,或点头,或喂鱼,神色淡淡,看着兴致不高模样。
要是换做别人,他早就讪讪离去,可她容貌性情,完完全全长在自己点上,自然是不肯罢休,更是越挫越勇。
湖中鲤鱼又大又红,百来只张开嘴聚在水面。让人看着走神,梵音手往哪走,它们便摇着尾巴往哪凑。她倒是觉着有趣,逗狗似的。
“元日宴上,见小娘子投壶之术称得上玄技入微。”霍霆渊见她莞尔,误以为是动容,不免心急,想将关系推进一步,“仲暄对此不善,可否指点一二?”
话毕,目光恳切地看着她。
元日宴上,孔梨月喝多了果酒,非要与光禄大夫家的三娘一争高下,那三娘技艺超群,孔梨月自然惨败。她闹着拉自个上场,一手斜贯双飞耳,赢得满堂喝采。
霍霆渊也在场,他能知晓也不奇怪。
投壶场过花厅便是,梵音为难,支支吾吾半天,忽而想到陆扶摇,便开口岔开,“听闻小侯爷有一胞弟,怎么今日不见他来?”
他本以为梵音会应答自个邀请,但见她提起霆轩,心中不免失落。
霍霆渊神情黯然,讪讪道,“霆轩他今日来了,就在...”
婢女端来梅子饮,梵音捏起杯盏,正小口抿着。
霍霆渊回身,略抬手,指着场上一圈,最后在门厅处停下,“在陪着五皇子与魏将军交谈。”
听到这喉头一滞,猛地咳起来,糖水撒得衣袍袖口到处都是。
霍霆渊见状,扶也不是,急得走进几步,接过她手中杯盏,唤婢女拿来洁净帕子。
这边动静不大,人来人往打翻杯盏是常事,也无人注意。许是下意识反应,两道视线随之望去。
“皇兄素来不喜聚宴,光禄寺虎贲军中事务冗繁,一位稀客一位大忙人,能叫你们凑一块,也是稀奇。”醇王世子笑着打趣,两人神色各异,回应也是意兴阑珊。
期间不乏有世家贵女上前问礼。李承胤不好冷脸。虽对此没耐心,但也极有教养,寥寥应付一二,其余也不肯多说。
魏铮关心梵音在做什么,与谁在一块,但这头也不好敷衍,只得一一颔首,就当作回礼。
昭华公主本要去射靶子,刚拿上弓,便听这头喧哗声骤然加重。回头见是魏铮来了,瞬间没了兴致,脱下臂鞲,提起裙摆朝这边快步走来。
李承胤视线跃过这些穿红戴绿女郎们,落在梵音身上。
他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小头小脸,削肩细腰。着浅绿披衫,丁香色披帛。众人之中,李承胤一眼就能瞧见梵音也不是不无道理。
小娘子五官清晰立体,似黑夜迷雾中闪出的唯一光亮。
醇王世子一贯会察言观色,两人小动作早就瞧在眼里,只是猜不透三人是和关系,便也不好开口直言。
他抬手往临湖曲廊那头一指,“父亲近几年酷爱鱼乐,湖中养了一对凤凰鱼,游动起来颇为壮观,殿下与中郎将可要一同前去观赏。”以物喻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梵音接过帕子擦拭,心下忐忑,往门厅看去,正好对上男人抬起的手。
她虽瞧不清容貌,但看身型便知不是魏铮与李承胤。动作一顿,立马意识他们正往这边看来,顿时心跳如鼓,与霍霆渊客套几句,立马掉头,往花厅走去。
从门厅这头看去,倒像是霍霆渊扶着梵音,举止很是亲密。魏铮勾起唇角,冷着眉眼,朝那处扬了扬下巴,问道,“那是谁家的小郎?”
话音一出,李承胤眉头不自觉皱起,轻蔑地撇了下唇角。
醇王世子看去,“是定远候霍家,看来已经挑中人选,我瞧着是郎才女貌,甚是般配。”
“——不过如此。”
两人齐声开口,而后一顿,相视一眼,冷哼一声,各自别开眼。
醇王世子有些尴尬,面露难色,两位都不想得罪,只得打着哈哈。
忽见右侧步道款款而来一华服女子,容色姝丽,朱唇微启,“皇兄。”
好在昭华公主到来,打破这剑拔弩张气氛,醇王世子暗自松气。
“嗯。”李承胤略略颔首,冷淡疏离。
昭华有些不快,她在皇族子弟中排行第六,父皇即位后第一位女儿,几位哥哥对她不说疼爱娇惯,也是关心有加。独这位小五哥哥,一直冷冰冰的,与陌生人无异。
不过今日她不想纠结于此,该有的礼数到位,便花蝴蝶似的飞到魏铮跟前。
“我本以为中郎将公务缠身,定是无暇空闲。可没想到你来得这般早,一会行酒令靠着我下流坐,保准没人为难你。”
魏铮对公主不算热络,今日他是百忙之中抽空,亲自上门给世子送贺礼。本想着那和梵音打个照面,哪知一来就瞧见这一幕。真是刺眼。
对公主一番邀请也是搪塞敷衍。
李承胤见魏铮被昭华缠得脱不开身,心思开始活络起来。
昭华娇蛮任性,爱哭又调皮,就是娇滴滴小公主。他厌烦的紧,可如今又觉着这妹妹也没有那么讨厌,至少现下是有用的。
皇帝不止一次表露过给公主招婿的心思,他倒是可以做个顺水人情,成全这段好姻缘。
今日他本不打算赴宴,但昨日见陆三娘特意来接梵音,才知晓她也在受邀名单之中。
倒也不是为这小娘子而来,他与世子是同宗兄弟,就算是看情份上,只让仆役送礼也说不过去。正好这几日无事,来醇王府上坐坐也无妨。
五皇子身份显耀,便有不少臣下公子上前想要结交攀谈。
话头正盛,醇王世子说起自个前日得一副前朝大家字画,正挂在花厅,邀请大家前去观看。一行人簇拥着五皇子,不紧不慢往这边赶。
且说梵音借口摆脱霍小侯爷后,便在花厅处找见陆扶摇与孔梨月。
孔梨月正与光禄大夫家三娘,名为班行玉,交谈正盛,见梵音来后客套寒暄了几句,便拉着蔫头耷脑的陆扶摇告退。
“霍霆轩来了。”梵音将消息散给她们。
陆扶摇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子从半死不活的模样中跳出,“在哪在哪,快带我去瞧瞧!”
不由分说,就拉着梵音要往回走,先前听霍霆渊说起魏铮与李承胤在前厅,她心虚的紧。也不知他们还在不在....
梵音生怕自个从花厅这出去就碰上,说什么也不肯走。
-
“小侯爷莫不是被这凤凰鱼给勾去魂了?”
身后响起动静,霍霆渊转身,先是瞧见醇王世子,待看清居中之人容貌,上前行礼,“五殿下。”随后朝魏铮微微点头,就当是打招呼。
“嗯。”李承胤目光带着审视,神色冷淡。
魏铮唇角带笑,眸色郁郁沉沉,却不说话。
本来活跃气氛骤然冷下,周围连同都气压降低了几分。身后众人本在谈笑,见此情形都安静下来,朝三人看去。
霍霆轩混在人群中,大伙目光都聚焦在前头,也不由得往前看去,却见那人是霍霆渊。
他不记得五皇子魏将军与兄长有龃龉,怎地一见面便争锋相对。
“小侯爷拿这么多饵料,王叔的小鱼都要被你撑死啦!”还是昭华公主打破僵局,率先开口替他解围。
众人纷纷朝碧波湖中探头,果真见几条锦鲤肚皮鼓起,浮上水面。
霍霆轩被李承胤与魏铮瞧得心中发毛,被昭华公主一打岔,竟忘了手中还拿着荷叶小罐,里头装着鱼食,是梵音落下的。
他讪笑,“瞧我这记性,喂了一遍又忘了,改天给让家令送上几条金鞍来,给王妃赔罪。”
“不碍事,几条鱼而已。”醇王世子大手一挥,“这没什么看头,舅舅不日前从关西送来一副洛神赋图,母亲请绣娘一针一线裱在围屏之上,就挂在花厅,仲暄可要与我们一同前往?”
世子给了台阶,他便顺势而下,“再好不过。”
话说这头,陆扶摇正在花厅外与梵音拉扯,就见那头一行人有说有笑朝这走来。
梵音光听个声就心虚,低着头,立马想往花厅里走。陆扶摇也是怂人,本想去瞧瞧霍霆轩真容,不料乌泱泱来这么多人,一时间也是跟着往回走。
哪知花厅内女郎们一个个面露喜色,敢将围了出去,两人挤不进,被逼得一步步倒退。
“五殿下您怎么也来了?”
“魏将军来的好早啊。”
“公主瞧着又漂亮了。”
“世子爷最近又新得什么宝贝,拿出来大伙瞧瞧。”
胭脂水粉味险些将二人淹死。
大家上前乱哄哄见礼,梵音见魏铮身旁便是李承胤,两人目光均落在她身上,眼前发黑,只得硬着头皮,跟着上前见礼。
众人见李承胤只凉凉扫了一眼梵音,唔一声便没后话。看五皇子对她态度冷淡,都心头都暗自一松,只要不看上这位,自己还是有机会的。
霍霆渊先头见梵音走得匆忙,还未打招呼,现下在花厅又碰见,不免欢愉,视线不自觉流淌在她身上。
目的本就不爱看画,大伙也不是小门小户,忸怩作态,现下各自寻伴,你一言我一语,便交谈起来,气氛也开始活络。
“中郎将你看,这是我最近新得的披帛,薄如蝉翼,轻如翼羽,你摸摸看,料子很舒服。”公主拿着披帛,献宝似的送上魏铮面前。
后者漫不经心应答,视线紧随那人。
不少贵女跃跃欲试凑到这些凤子龙孙跟前露脸。
孔梨月与梵音挽着手,足下游走,慢慢地退出花厅,远离这片喧嚣嘈杂。
“陆扶摇去哪了?”
这才发觉少一人,往花窗走几步,透过镂空往里瞧,陆扶瑶正与霍霆轩交谈。
“我看不清神情,你去瞧瞧她们聊得如何。”梵音轻推一把孔梨月。
她眯起眼,往里探去,见陆扶摇对面男人身量一般,容貌平平无奇。她当即回身,直言道,“我瞧着是没有眉目。”
“怎么?”
“头大如斗,浑身黢黑,不知道还以为是深山老林跑出个黑熊精。”
梵音失笑,被逗得直不起腰。
“陆扶摇也是不容易,我瞧她脸都黄了,要不解救解救?”孔梨月言语诚恳,像是来真的。
“我喜欢模样俊朗的。”梵音瞬间止笑,无情回绝。
忽听后首响起一声轻笑。
两人回头,见男人身着玄墨广袖长袍,蟠龙团纹栩栩如生,黑金皮质腰封,下首垂坠流苏玉组佩,就这么淡然站着,好整以暇看着她。
“哎呦,我肚子疼,梵音我去解手,你在这等我。”说罢,孔梨月三步并两步,没一会就没了人影。
好好好,梵音算是看清孔梨月这人了。此人在外头一碰上事,便屎尿奇多,当真是肥水只流外人田,早不去晚不去,偏偏这个时候开溜。
清冽男声入耳,“都说人不可貌相,小娘子倒是与众人相反,当真有趣。”
梵音抬起头,勉强笑着,却比哭还难看。
“小娘子这般神情,是我说的不对嘛?”
倒不是梵音扭捏,只是昨夜孔梨月与陆扶摇一刨析,自个对李承胤印象忽然变了味,如今瞧见正主,总觉得不自然。
此刻花厅内嘈杂喧嚣近在耳侧,时不时传来几声嬉笑。
“殿下所言极是,是我肤浅了。”她讪讪笑着,手藏在袖子下,指尖不断刮蹭指腹。
可李承胤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见梵音鹌鹑似的,忍不住弯了唇角,挑眉看了会,“小娘子旧时新交遍天下,想必人缘是极好的,定远侯兼令卫尉寺,掌城防守卫,统辖南军,小侯爷日后袭爵,定是子承父位。”
梵音又垂着脑袋,见玉组佩上的流苏在膝间飘曳,骨节分明的手,青筋微微隆起,食指还戴着玉戒。
可李承胤目光一直打量梵音脸色,像是要直直瞧进她心里,“日后见面,怕是要称小娘子一声——侯爵夫人了。”
最后五个字尾调拖得极长,梵音心中警铃大作,立觉不对,“殿下误会了,小侯爷听闻我投壶技艺高超,特此来请教,两人并无情愫,梵音也不想当什么侯爵夫人....殿下莫要开这种玩笑....”梵音说到后头,声量逐渐变小。
李承胤盯着她,神情玩味,听到这,忽地笑了:“小娘子还会投壶?”
梵音点点头,厅内交谈声传入耳,声音的主人来自魏铮。她脚下磋步,想要离开此处。
可李承胤来了兴致,“可会翰墨丹青?”
“稍通皮毛。”梵音谦虚。
“抚琴音律?”
“粗知宫商。”
“文武之学?”
“略解韬钤。”
李承胤赞许道:“小娘子文才武略非常人所及,我钦佩莫名。”
“殿下缪赞。”声若蚊蚋。
李承胤怎会看不出她心思,只是瞧着有趣,不肯放她走罢了。
这头魏铮找不见梵音,又被昭华绊住脚,心中郁闷,正想找推辞离开。抬眸见一人朝自己走来。
霍霆渊心下盘算着,魏铮隶属光禄寺,他年轻有为,日后高升,定是要与父亲齐名。那些个大臣都是人精,朝堂表面一派和善,背地尔虞我诈,他不想日后结下位对家。
他先是和公主客套几句,随后将话茬抛给魏铮,“杏林春宴后,还未祝贺中郎将升迁,当是不知薡蕫。”
见人态度谦逊,魏铮不好下他脸,便道,“小侯爷见外。”余下不再多言。
霍霆渊见他对自个不甚热络,心下不快。皇帝赏识他,可自己也是侯爵后代儿孙,如此冷淡,当真是...傲慢。
“小侯爷不去交际,怎地有空来与我们寒暄?”昭华公主见他神情不愉,免不了要出来圆场。
“公主在这,仲丞自然要前来陪同,哪顾得上其他女郎。”这些撩拨的话,如今倒是信手拈来。
昭华扑哧一笑,衣袖掩唇,“小侯爷这张嘴啊!连我都敢戏弄,真该叫婶婶来给你缝起来。不然整日沾花惹草,洛阳城的小娘子都要遭殃了。”说着,拿眼风往魏铮那睇了睇。
魏铮笑了声,目光讥诮。
“我可全瞧见了,你在碧波湖曲廊下与一位小娘子相谈甚欢?”昭华抱胸,蹙眉乜斜着霍霆渊,笑得不怀好意。
霍霆渊被说中,耳尖泛起绯色。“公主眼尖,到底是瞒不过您...”
“在哪呢?什么模样?穿什么衣裳?我倒要看看是哪家女郎,能让小侯爷浪子回头。”昭华伸长脖子左顾右盼,在花厅之中搜寻。
“穿淡绿藻井纹样外衫,丁香色披帛的小娘子。”霍霆渊不自觉攥紧衣袖,面色如常,尽量让自个语调正常。
魏铮听到这,唇角轻挑,眸色瞬间阴沉。
几人朝花厅四处看去,没瞧见梵音身影,便将目光朝外探寻。
花窗处被日头直射,李承胤畏热,便往碧波湖中水榭台走去。见梵音在后头磨蹭,回首道,“小娘子可要一同前往?”
本是想拒绝,但见他唇角噙着笑,带着说不明道不清意味,想要回绝的话瞬间咽回肚子,只得乖乖跟在他身后。
红日金光万缕,琉璃碧瓦耀目,湖面涳濛潋滟,清风掠起水纹纱帐,两道修影入画。亭台水榭之中,丁香色披帛轻如鸿毛,被微风带起,在黑金皮质腰封处不断牵缠,亲抚着玛瑙禁步。
水榭在湖中央,与花厅正对相望,一举一动都能瞧个一清二楚 ,梵音挽着披帛退半步,李承胤附身去解缠绕着流苏玉组佩的披帛,光看着就赏心悦目。
霍霆渊身型一顿,心下惊愕,一时说不出话。一旁魏铮脸色黑得能滴出墨来。
“看来皇兄也喜欢这位小娘子呢。”昭华看热闹不嫌事大,“我可从未见过他对女郎有这般耐心。”
言笑嘻怡,人声嚷嚷,时不时飘到水榭亭台之上。
喧嚣声悠悠入耳,梵音远远瞧去,众人都糊成一团黑点,在花厅内如蝇攒蚁聚,哪看得清人型。
李承胤顺着她目光看去,“小娘子在看谁?”
被猜中心思,梵音只是干笑。
“我瞧着醇王世子不错,廷尉卿家小郎君也是一表人才。”李承胤垂眸,打量她脸色,他不知梵音视远模糊类雏鸟,别说什么醇王世子,是牛是马怕也是分不清。
梵音装傻,“殿下眼力顶好,我都不曾瞧见什么世子郎君。”
“小娘子见外了。”李承胤似笑非笑看着她,“我觉着小娘子人品端庄,相貌出众,放眼整个洛阳城,就算让郎君们排着队来求娶,也是值得的。”
一番恭维说得梵音头皮发麻,不愧是皇子,恶心人的话都说得这么体面,“此话差矣,我不热衷嫁娶之事。”
“和殿下实话说了吧,我就是肤浅之人,廷尉卿家的小郎君,一只手长一只手短,一边眼大一边小,上身长下身短,我不喜欢。”
李承胤听得直发笑,眉目疏朗,“场上便无人可入小娘子眼了?”
梵音从未在口舌之争上吃亏,今个属实是意外,此刻不免心思一动,想要扳回一局。
她先是四处看看,来回踱步,最后目光停在李承胤脸上,慢慢瞧着他神情逐渐微妙起来。
“场上小郎君都是极好的,可偏偏我眼里只能瞧见殿下。”梵音慢慢朝他走近。
她浅浅笑着,凝眸看着自己,本就艳丽的五官愈发明媚。他能看清女郎皮肤细腻如玉,像蕴了粉的桃子,
她说得诚恳,眸光灼灼。
李承胤却敛眸肃穆,语气冷冷,“小娘子这话对其他郎君说过嘛?还是只对我一人说?”两人隔着一尺多距离,他却步步贴近,直到能隐隐闻见女郎发间馨香,“小娘子是只与我说话离得这么近?还是与霍小侯爷说话时....也离得这么近?”
波光粼粼湖面倒映两人身影,正不断悠荡,牵缠,交叠。
梵音被他问得脑子发懵,正不知如何作答。只听一阵女子轻笑,见那头长廊走来三三两两妇人,“前头开宴了,妾身来请殿下入席。”
醇王妃亲自带着女吏,说是清酒备好,来请李承胤入席用饭。
日光从层层竹叶间隙穿出,落在九曲溪水流面上,水清如镜,可瞧见溪底铺就的青玉白石。一侧枫林如盖,一侧翠竹成林,风一吹,带起沙沙幽鸣。
竹叶在空中打着旋,落在蒲团上,落入人声喧嚣。
梵音将其拂去,愤愤坐下。共十个蒲团,十人参与,偏偏自个运气最背,抽中居中五签,溪流窄弯处。
行酒令为公正起见,便不分主次,由抽签决定位次。
可这第五签,杯盏在其停留机率最大,如若不是才华横溢,就是要酒量如江海的能人异士。
孔梨月在梵音上游处入座,顺带调皮地与她眨眼。她勉强扯起笑,正要点头,视线却不经意划过李承胤,两人对视,他微微挑眉,“好巧。”
她叹口气,认命一般点头,别开眼,就见孔梨月上游,魏铮端坐,阴测测朝她凉笑。
梵音迅速低头,摸摸蒲团上封边秀脚,这针线真不错。
下游几人正交谈,昭华自然识得梵音,她了解李承胤,也了解霍霆渊。更了解,霍霆渊没这个胆敢和李承胤抢女人,如此便没什么看头。
“公主怎地瞧着闷闷不乐?”
昭华抬头,见同岸上游,班行玉正带着关切目光看着自已。
光禄寺家的小娘子,娴妃娘娘看中儿媳人选,爱慕李承胤多年,怎么就把她给忘了,昭华笑回,“我在想,小娘子什么时候能当我的五嫂。”
班行玉听罢,脸颊泛红,嗔道,“公主真是...”
昭华笑得没心没肺,正欲开口,见上首眼风扫过,李承胤目光森冷,透出几分戾色。
她便止嘴,再也不敢造次。
几人沿曲水坐定,行酒令也就开始。这宴会是为醇王世子而办,故他为监酒,负责司仪,督酒,录诗。
从二到十,分别是,陆、魏、孔、梵、李、班、轩、昭、渊。
其余众人则退在场外围看。
上巳节已过,便不作祓禊仪式。
“洛阳城大大小小庙宇加起有十余座,近日永安寺落成,我们就已经檀香古刹为题,四言至七言,各赋所言所感。”言语甫毕,将竹叶青注入羽觞中。
放置上游起点,朗声,“觞发!”
小木托顺水而流自然漂下,在第二个弯道晃动,杯中酒也跟着旋转一圈,便朝下流去,所有人目光都聚焦羽觞之上。
梵音扫一眼,见陆扶摇神情自若,魏铮满不关心,孔梨月则坐如针毡。
还未收回眼,就听着场外众人惊呼,羽殇正朝这边极速漂来,正好撞上第三弯曲处,正是梵音座前。
这接二连三背起运来,当真是躲不过,梵音早已习惯,正准备取觞喝酒,就见小木托打转一圈,便悠悠扬扬自下流。
当真是老天眷顾!
“看来开头彩另有其人啊!”
众人都在围观,得知梵音是皇上御笔,都想看她作诗。只听得醇王世子所言,便连连叹息,“就差一点,可惜,可惜!”
梵音浅浅笑着,面上不显,心想这一个个,看热闹倒是起劲,等你们上场便成哑巴了。
羽觞在班行玉面前停下,她看着为难,但还是取之饮尽。
击鼓十息,若作诗不成,则罚饮三杯。
鼓声起,沉闷而有力,回荡竹林溪间,撞入众人耳中,震得心尖发颤。
待第九声击毕,班行玉开口,“春雷落阴雨,执伞赴永宁,不求福禄寿,但愿常安宁。”言语落地,都朝监酒官看去。
醇王世子含笑,“虽临近尾声,后两句意含诗题,过!”
班行玉松口气,便朝李承胤座席看去,见他神色平常,并未惊叹之意,心下不免落寂。
“小娘子诗作得真好。”下首昭华开口,朝她会心一笑。班行玉颔首,心中涌上暖意。
一轮新起,监酒重新注酒,将羽觞放置源头。
可这回没那么好运气,小木托轻触岸壁而停,稳稳当当,就在梵音座前正中。席间与场上所有视线汇聚此处,目光如炬,看得人背后发烫。
梵音拿起羽觞,竹叶青酒入口甜绵微苦,芳香醇厚。她酒量不佳,每咽一口如尖刀喇喉,刚放下酒盏便头脑发晕。
鼓声响,诗词起,“阴雨绵绵风似起,青烟袅袅飘曳去,殿中神佛慈悲心,庙内诵经求清平。”
待十息响毕,这一首诗作罢。
场上已然有大胆的喝采,夸赞梵音才思敏捷。都纷纷朝监酒官看去,想听听是如何评判。
醇王世子起身拊掌,“小娘子当真称得上其应如响,过!”
孔梨月与陆扶摇欣喜,都探身向梵音投去赞许目光。
梵音这头,头脑沉沉,眼神开始飘忽,耳尖开始泛红,眼神下意识朝上游看去。
男人身姿如松,就连坐着也高出旁人一截,可梵音却瞧不清他脸色。
魏铮眉头紧锁,视线紧随梵音,眼中满是担忧。
小动作被席间众人尽收眼底,每个人都怀着心思,开始下一轮行酒令。
从觞发到停止,速度之快,始料不及,木托带着酒盏漂至第四弯,最后在李承胤座前打转停滞。
场上一下热闹起来,大大小小诗词雅集上从未瞧见五皇子身影,谁料以牵红线姻缘为由的曲水流觞他反倒来了。
朝堂风云谁人不知,男郎们凝眸观望,期待这位皇子殿下会作何诗。女郎中不乏有人对他芳心暗许,一时间心如小鹿乱撞,眼里满是倾慕。
李承胤将其一饮而尽,鼓声紧随响起,“神佛护法,高僧诵经,山河永固,天下安宁。”
四言绝句作完,还剩七息响鼓,待敲毕,人群中嘁嘁喳喳交谈声如雷贯耳。
纷纷称赞此诗意向壮阔,意喻山河社稷,极妙。
瞧把他能的! 梵音腹诽。但李承胤似能听见她心声,抬眼朝她看去,眉梢微挑,唇角带出淡笑。
这模样真让人不爽!
“看来今个彩头要易主了。”醇王世子拍案叫绝,“最后一轮,觞起。”
这连连好运,当自属梵音。
她看着面前斟满杯的羽觞,眼睛都发直了,场上还有好事的起哄。
“小娘子怎么不喝了?”
“酒量不佳,不如让我代饮?”
“喝不下可要罚饮三杯。”
众人不免哑然失笑。
陆扶摇给孔梨月使眼色,想让她上去解围。
魏铮见状,想替其代饮,正欲开口,上首醇王世子开口安顿客场,“大伙别逗趣,静听小娘子作诗。”
梵音捏着杯盏的手在微微发颤,眼一闭,头一仰,似有壮士断腕豪气。
鼓声随之而起,“黄墙金铎青黛瓦,枫林落叶檀香炉,菩提树下汇彦贤,妙德神现...文殊殿。”最后一句说得磕磕巴巴,仿佛下一瞬就要入梦见周公。
一首作罢,再也撑不住,眼见梵音便要一头栽倒旁侧。
李承胤在她对案落座,隔段距离,只能瞧着魏铮先一步上前搀扶。
场上时闹作一团,笑说这是才高八斗酒量绌。
相识旧友上前与其攀谈,李承胤隔着人群,看着魏铮搀扶梵音,孔梨月与陆扶摇围着两人离席,往王府前厅走去。
曲水流觞因这小插曲彻底结束。
有人欢喜有人愁,霍霆渊自然是失意万分,兴致讪讪,眉梢眼角都耷拉着,独自饮酒消愁。
昭华这才知晓魏铮心意,看着几人背影,唇角下弯,带着怅惘。
骤然间天际砸下黄豆大雨,又快又急,在溪水面上激起水花,飘起雾气。林间人潮散尽,纷纷走到廊下躲雨。乌云滚滚,雷声隆隆,天色暗下,水汽扑面,凉气袭人,先头被烈阳烤干的咽喉,在此刻得到润泽。
洛阳城都浸透在雨幕之中,淅淅沥沥,延绵无期。
皇子府,后寝殿。
李承胤褪去华服,换上素白中衣,端量案前水纹纸上诗句。
门厅处传来脚步轻响,“殿下,行装收拾齐全,明日一早即可启程兖州。”贾无忌低着头,轻声道。
李承胤并未应声,良久,开腔道,“刑部尚书家...”
“宋御笔醉得不省人事,陆三娘便将人带着回府了,不知可会耽搁行程。”他刚起头,贾无忌便知晓他意欲。
她酒量不好,明日定是无精打采,浑身酸软,免不了要误了时辰,“你去背一碗醒酒汤,送去中书令府上。”
贾无忌疑惑,这尚书府上还会缺醒酒汤?但还是老老实实,下去照做,正欲转身,却被叫住。
“来帮我研墨。”
就见李承胤提笔,在纸上洋洋洒洒写下:竹林溪幽深入,流觞杯酒停处,玉面沾露,醺然不晓何处?归路,归路,应在玉陛金阶殿处。
梵音看到这苍劲有力,笔走龙蛇字迹,已然是半个时辰后。她正昏昏沉沉之时,遨游云山雾海之际,却被陆扶摇摇醒,刚下榻,这封信就塞入自己手中。
“这真是你家殿下写的?”梵音揉了揉眼,反反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第三次发问。
贾无忌揣着手,面露难色,“小娘子,这当真是我家殿下所作,不信你看右下侧。”
梵音低头见拇指按压出泛出红晕,当即挪开,就见末署盖着皇子宝印,当下无话。
送走贾无忌,孔梨月就似苍蝇般黏上。
“哎呦哎呦,昨夜还说不是抱大腿的好人选,今个就开始传信啦?”孔梨月抱胸咂嘴。
梵音正愁一肚子火没地发,“不知道是哪位背信弃义小人,弃我与水火之地而去。”
一说到这孔梨月便心虚,挠挠耳根,讪讪离去,继续翻看话本子了。
瘫在贵妃榻上的陆扶摇,都快化成一滩水,肉眼可见兴致不高。她与霍霆轩传信也有半月,如今见到真佛,反倒更迎头倒凉水,把刚燃起情愫扑灭。
少女情犊初开遭受打击,一蹶不振也是常有的,给她些时间慢慢走出,到时又是一个生龙活虎,能吃能睡小娘子啦。
明日便要启程兖州,今日得早早入睡,明日才有精气赶路。至于那碗醒酒汤,只能便宜庭院里的花儿草儿啦。
梵音又将信上内容扫一眼,不由耳尖泛红。这登徒子,知人知面不知心,果然隐藏得很好。她可不是木头泥人,任由搓圆捏扁。
韬钤qián
《六韬》《玉钤篇》
从梵音视角,根据她所获得的信息和线索,推理出这位杨长吏已经死了(提醒一下,这里是主观视角。再者,杨长吏到底是死是活呢?作者还没想好怎么安排[眼镜]
除了李承胤的诗,是化用李清照的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其余都是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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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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