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城》何芜

58、家族产业

　　第二天。
　　天空阴沉灰暗，曼莎跟在坤昂身后，走过连廊，上了一辆吉普车。低矮的平房，坑坑洼洼的道路，破烂的衣裳在空中飞舞，吉普车停在曾经那片花田。
　　曼莎下了车，花海无边无际，比以前大得多，里面劳作的人也多了，不过多是四肢健全的人，持枪的青年围住花田，约莫每隔十米站一个。
　　坤昂站在曼莎身边：“知道这是什么吗？”
　　曼莎：“知道。”
　　坤昂：“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痛恨罂粟，不过这么多人指着这片花田吃饭，阿爸不能让他们饿死。阿爸知道你不喜欢毒品，阿爸也不喜欢，阿爸答应你，这不会是我们将来的主要产业。”
　　曼莎：“不是说带我去训练场吗？”
　　坤昂指向不远处一道生锈的铁围墙：“在那里。”
　　曼莎顺着坤昂手指的方向的走去，一道铁门出现在面前，门口两个守卫背着枪，在坤昂的授意下，缓缓打开了大门。
　　训练场的一切缓缓在曼莎面前展开，几个青年在打靶，几个青年在跑步，几个青年戴着拳击手套在打沙袋，剩下三三两两的青年，各有各的运动项目。
　　曼莎：“他们要参加奥运会吗？”
　　坤昂：“日常训练而已。”
　　曼莎：“阿爸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坤昂：“练枪。曼曼不是想当小警官吗？是个好梦想，将来爸爸把警局交给你，我的曼曼一定是万岁城最优秀的警官。”
　　曼莎觉得一切过于魔幻，不由得笑了出来：“这边的警局也是我们家族的产业？”
　　坤昂：“如果曼曼需要的话。”
　　曼莎：“我不需要。”
　　坤昂掏出自己的手枪，打在靶上，正中红心。
　　“知道什么叫占山为王吗？阿爸其实并不喜欢这里。”
　　曼莎从一个青年手中拿过一把枪，打在靶上，正中红心。
　　“为什么不离开？我们有自己的祖国。”
　　“我的曼曼还真是有天赋。”坤昂笑道，“我们的祖国很好，可阿爸喜欢追求刺激，不喜欢太平日子。在我们的祖国，我会是一个种地的农民，辛苦一年也挣不了多少钱，可在这里不一样。好不容易到手的一切，阿爸不想放弃，也不想让你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我要我的曼曼体面尊贵有地位，不用像阿爸小时候那样受欺负。”
　　曼莎接连开了好几枪，直到枪中没了子弹。
　　曼莎看向坤昂，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阿爸，我从来没想过要这样的体面，早知道尊贵的生活要踩在别人的骨头上，我宁愿从没来过这个世界。”
　　坤昂看着女儿的眼睛，沉默片刻，感叹道：“你和你阿妈一样，总觉得对不起别人，其实没什么对不起的，成大事必有牺牲，与其牺牲自己，不如牺牲别人。”
　　这么多年，阿爸又提起了阿妈。
　　曼莎：“训练场我来过了，看过了，可以回去了。”
　　坤昂：“慢慢来，总有一天，你会认同阿爸说的话。”
　　曼莎没有回应，转身朝门口走去，却瞥见花田中一个漆黑的枪口正对着坤昂，来不及多想，曼莎冲坤昂大喊一声：“闪开！！”
　　坤昂尚未反应过来，曼莎急忙上前去推他，一声枪响，曼莎感觉自己左腿上传来一阵灼热的痛感，一个不稳就跪在了地上，两手撑住地面。
　　“曼曼——”坤昂知道这个部位算不上要害，他只是单纯地心疼，才会撕心裂肺，恨不能撕碎了那个开枪的人。
　　不等坤昂吩咐，身边人忙不迭去抓花田里的杀手。
　　坤昂扶住曼莎，愤怒道：“抓活的！拿铁丝刮了他，再扔去喂蛇！！”
　　“不准！！”曼莎制止道，“我说不准！不准......”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枪响，却是花田里那人朝自己脑袋上开了一枪，鲜血溅在花上，迎风舞动起来，曼莎心脏漏了一拍。
　　坤昂：“死也给我把他砍了，扔去喂蛇！”
　　曼莎强忍腿上传来的剧痛，推开坤昂，挣扎着站起来。
　　“你总说把人剁碎了喂蛇，到底是什么蛇？”曼莎感觉自己就快不会呼吸了，“太残忍了，太残忍了。”
　　坤昂扶住她，关切道：“曼曼，先不要说话，阿爸带你去找医生。”
　　曼莎哽咽道：“花田我看到了，你养这么多的打手我也看到了，到底还有什么产业？”
　　坤昂叹了口气，打横将女儿抱起：“曼曼，阿爸带你去找医生。”
　　曼莎阖上眼睛，泪水自眼角滑落，坤昂带着她跑了起来，天边传来几声闷雷，阴沉的天空没有阳光，可曼莎再次看到了刺眼的红。
　　坤昂生平捱过不少枪子儿，都不如曼莎这颗疼。她并不肯搂住坤昂的脖子，坤昂知道自己被女儿讨厌了，他不想这样的，为什么曼莎就不能体谅他呢？难道他对曼莎不好吗？
　　没过多久，曼莎就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她被放到一张冰凉的床上，曼莎睁开眼，一个医生打扮的矮小男人正在问坤昂发生了什么事。
　　坤昂：“我女儿挨了子弹，我不想她在车上受颠簸，就送到了你这里，反正你这里手术刀消毒水都有。”
　　曼莎的眼睛往四周围转了一圈，几个大冷柜引起了曼莎的注意，她知道医生的冷柜里会存放什么，是药吗？这种地方哪来那么多需要低温储藏的药品？那就是血液，内脏，尸体.....
　　“可是坤昂先生，我这里没有麻药。”
　　坤昂一慌，揪起医生的领子说：“你是医生！你怎么能没有麻药！”
　　医生颤颤巍巍：“平时送到这里的那些人，都是不打麻药的。您说过的，麻药得省着用。”
　　坤昂：“我不管！我的女儿不能受一点苦！”
　　“那我先给小姐做简单的消毒止血，请您派人拿来麻药，我再做手术。”
　　坤昂放开医生，冲手下人吩咐：“你们，赶紧去拿麻药！”
　　手下人不敢耽误，立马冲了出去，医生拿来医药箱，刚要给曼莎消毒，就被曼莎一把推开，药箱摔在地上，里边的医疗器械洒了一地，曼莎摔下床，跌跌撞撞要去开冷柜，坤昂立刻拦住了她。
　　“曼曼，听话，你这样伤口会加深的。”坤昂温声细语，俨然一个慈父。
　　曼莎觉得左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但她还是执着地要去打开冷柜，见方才医药箱中掉出来一把镊子还躺在地上，曼莎顺手捡起来狠狠扎在自己流血的伤口上，顿时脸色煞白。
　　曼莎拿带血的镊子比在自己喉咙处，狰狞道：“放开我！我要打开冷柜，看看家族产业啊。”
　　坤昂叫她这个阵仗吓了一跳，他也算见过大风大浪，可就是拿女儿没有办法。
　　坤昂颓然道：“好，我去给你打开。”
　　曼莎呼吸变得沉重起来，坤昂打开几个冷柜的门，里面摆满了人体器官，曼莎在香港上学的时候，看过医学科普类的书籍，见过人体器官的插图，冷柜里是心脏、肺脏、肾脏、肝脏......俨然一座器官移植仓库。
　　这些内脏的主人们，都没有打过麻药吗？
　　“好了曼曼，看过了。”坤昂重新把女儿抱到床上，“相信阿爸，阿爸不会叫你有事的。”
　　医生开始为曼莎做简单的消毒处理，坤昂守在曼莎床前。
　　曼莎问：“这是什么家族产业？器官移植吗？”
　　坤昂想了想，点头道：“是，这些内脏可都是能救命的。”
　　曼莎瞪向坤昂，气得浑身发抖：“把好好的人杀了，然后用他们的器官去救人？分明是拿这些器官换钱！这是图财害命，是谋杀！”
　　坤昂没有表现出一丝不悦，反而替曼莎整理起凌乱的头发。
　　“阿爸答应你，这不会是我们将来的主要产业。”
　　曼莎气笑了。
　　“是吗？那我们将来要做什么产业？刚才在花田里，你也是这么说的，将来不做这些产业，就等于没做过这些吗？这是多少条人命！他们没有麻药，他们没有麻药......所以这他娘的是报应，残忍解剖别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女儿有一天会没有麻药？你也把我剁碎了去喂蛇吧，我太痛苦了，我太痛苦了......”
　　曼莎倒在床上拿胳膊捂住眼睛，强烈的愧疚感叫曼莎泪流满面，她知道自己多年享受的一切都是靠吸食人血，所以她想逃离，但当她了解了这些所谓的家族产业，她觉得自己该死。
　　好一会儿，坤昂苦笑道：“你的脾气像我，可惜你身上的魂是你阿妈给的，曼莎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
　　闪电映亮了整片天空，一声惊雷震耳欲聋，仿佛整片土地都跟着颤了颤，骤雨挟风而来，劈里啪啦作响，雨季又来了。
　　有人拿来了麻药，曼莎挣扎着不肯用药，叫她感受到那些内脏曾经的痛苦，她或许还能好受那么一点点。一剂镇定打下去，曼莎当即昏睡过去。
　　醒来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天边一抹绚烂的晚霞，从窗里看像一幅画，如果不是腿上的疼痛在提醒曼莎，她会以为见到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坤昂早就想到了曼莎不会吃止疼药，所以，一个陌生的小女孩在曼莎床前安安静静坐着，瓦妮诺挨在小女孩身边，笑眯眯把止疼片递曼莎，眼神中满是挑衅。
　　瓦妮诺才刚十九岁，自从为坤昂生下儿子，她总觉得自己会成为万岁城的女主人。
　　曼莎看了一眼小女孩，又看了看瓦妮诺手中的止疼片，平静道：“我该叫你什么？姨娘？小妈？”
　　瓦妮诺：“您高兴叫我什么，就叫我什么。”
　　曼莎：“阿爸是怎么说的？如果我不吃，你会打死这个孩子吗？还是直接取出她的器官？”
　　瓦妮诺皮笑肉不笑：“疼在自己身上，何必呢。”
　　曼莎扭头看向天花板：“也可能他不会对这个孩子怎么样，如果我不吃，他会杀了你。”
　　瓦妮诺：“坤昂先生不会的。”
　　曼莎淡淡道：“他知道的，如果杀了这个女孩，我一定会伤害自己，所以只能委屈你去死了。”
　　瓦妮诺害怕得咽了咽口水：“我听不明白，您快吃药吧。”
　　曼莎：“器官移植，毒品买卖，家族产业不止这些吧，你都知道些什么。”
　　瓦妮诺支支吾吾没有回答。
　　曼莎从枕头底下拿出手枪，对准瓦妮诺，吓得瓦妮诺赶紧跪在床边。坤昂的女儿，似乎比坤昂还要可怕。
　　“说！！”曼莎瞪着她。
　　瓦妮诺小声道：“赌场，红灯区，还能有什么，不就是这些。赌场是罗家负责，红灯区是洪姐负责，再其他的，都是小生意。”
　　曼莎吞下止疼药：“药我吃了，把这个孩子送走吧。”
　　瓦妮诺巴不得快点离开，当即拉起女孩的手。
　　“等一下！”曼莎叫住她，“给我弄来钻石。”
　　“这、这不行...坤昂先生不会让您...”瓦妮诺声音很小。
　　曼莎再次拿枪对准她的脑袋：“要么给我搞来钻石，要么我现在一枪打死你。”
　　“我、我真的办不到啊...”瓦妮诺就快哭了。
　　曼莎：“办不到那就是没用喽，没用还活着干什么？”
　　瓦妮诺连忙道：“我可以给您弄来钻石。”
　　“滚。”曼莎收起枪。
　　瓦妮诺一刻也不敢多停留，她前脚刚走，后脚珠达琳抱着胳膊靠在门边，一身颇为正式的白色长裙像是刚参加完重要的活动。
　　“听说你受了伤，我来看看你。”珠达琳扬起下巴，满眼不屑。
　　“看我是不是还活着吗？”曼莎说。
　　珠达琳扭到她床前，弯下腰，脑袋探到她面前：“你和舅舅吵架了吗？”
　　曼莎：“滚。”
　　“脸色这么差，还骂人呢。”珠达琳轻哼一声，撇嘴道：“其实我知道，要不是你受伤了，也轮不到我去大金石佛寺，你被外国记者采访过吗？我还挺紧张的，生怕背错了稿子，他们问的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明白。舅舅说了，等我十八岁就送我出国留学，到时候我就学会了，然后我要找一个外国男朋友，生一个漂亮的混血儿，让他当电影明星......”
　　曼莎拿出手枪，抵在珠达琳小腹位置。
　　珠达琳一字一句，挑衅道：“你不敢开枪。”
　　曼莎一枪擦过她小腹边缘，给她留下一阵灼热，却只是一道轻伤，擦出了点血，子弹嵌在墙里。
　　珠达琳愣了足足三秒，尖叫起来，再也控制不住，压在曼莎身上，两手狠狠掐着曼莎的脖子，曼莎没有挣扎，直到几个青年将珠达琳强制带离，她口中仍旧骂着脏话，大声叫嚷着要杀了曼莎。
　　朵洪很快就赶到了，看见女儿腰间红了一片，她有那么一瞬间想杀了曼莎，但理智让她忍住了，她深剜了曼莎一眼，随后将女儿拉去客厅。
　　珠达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哭得梨花带雨，说什么也要曼莎跟她道歉。朵洪虽然愤怒，但心里清楚，哥哥绝不会让曼莎向珠达琳低头，如果非要闹，只会让哥哥反感。
　　瓦妮诺像个和事佬似的对朵洪说：“曼莎小姐的脾气是有些古怪，可到底是坤昂先生的女儿，洪姐不要跟一个孩子计较。”
　　朵洪正火大，听到瓦妮诺这么说，更是气得头疼，巴掌立马甩到瓦妮诺脸上。
　　“你是个什么东西？！被哥哥睡烂了就把自己当女主人了？我们家的事，轮不到你这个烂杂种插嘴！你还来劝我？呸！狗养的婊子！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生了儿子就了不起了？人家有正经的老婆，正经的女儿，你妈的就是个牲口，都敞开腿了，他能不要？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滚！”
　　瓦妮诺捂住半边脸，强忍住眼泪，珠达琳看阿妈生气，一把拿过茶几上的水果刀，作势就要往瓦妮诺肚子上捅，瓦妮诺两腿一软，瘫坐在地，还是那几个青年拉住了珠达琳。
　　“你们敢碰我？我叫舅舅砍了你们的手！放开！”
　　珠达琳尖叫着，朵洪揉了揉太阳穴，深吸几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瓦妮诺自讨没趣，抹干净眼泪，回到自己房间。
　　坤昂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手下人把所有事都告诉了他，坤昂黑着脸走进客厅，珠达琳的眼泪立刻奔腾而下，朵洪见哥哥瞥都没瞥珠达琳一眼，就知道哥哥是个什么态度，于是悄悄捏了捏女儿的手，示意她收起眼泪，珠达琳小声抽泣起来。
　　朵洪叹了口气：“哥哥，事情你应该是知道了，两个孩子小时候很要好的，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舅舅！”珠达琳跺脚。
　　坤昂看向母女俩，好一会儿才开口说：“是曼莎的不对，回头舅舅送你一条珍珠项链，就当替你曼莎姐姐赔不是。”
　　珠达琳：“我不要珍珠项链！我要曼莎跟我道！歉！”
　　朵洪给女儿使眼色，希望她不要得寸进尺，但显然，珠达琳并没有理会，继续叫嚣着。
　　“我好好的，曼莎突然开枪了，都是她的错！我要她道歉！”
　　“行了！”朵洪赶紧将女儿拉到自己身后。
　　坤昂看向珠达琳，冷冷道：“你应该庆幸，曼莎没有直接打爆你的头。”
　　“舅～舅～”珠达琳撒娇的声音拖得老长。
　　坤昂径直略过她，去了曼莎的房间。
　　“阿妈～”珠达琳愤愤不平，想从妈妈那里得到安慰，却只换来妈妈严肃的一句：“曼莎身体里流着他一半的血，她能给她阿爸挡枪，你能干什么？”
　　珠达琳咬牙切齿，如果没有曼莎该多好。
　　曼莎脸色苍白，正坐在床上，安安静静看英文报纸。
　　坤昂坐在床边：“学习是好事，不过现在不急，养好身体，爸爸给你请最好的外教。”
　　曼莎：“安抚好珠达琳了？”
　　坤昂一怔，淡淡道：“你妹妹什么都在脸上，没有脑子，不像我的曼曼，曼曼还是在乎阿爸的，不然也不会给阿爸挡子弹。”
　　曼莎没有说话。
　　坤昂：“乖乖养伤，阿爸会给你请最好的医生。”
　　曼莎：“摘器官的医生？”
　　坤昂：“曼曼，我们只能说这些吗？”
　　曼莎：“不然还能说什么？”
　　坤昂站起来：“你好好休息。”
　　曼莎没有抬头，直到坤昂离开，曼莎扔掉手中的英文报纸，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