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城》何芜

61、正确的路

　　去商场的路上，曼莎坐在车后座，和珠达琳并排，一句话都没说。
　　商场是外国人建造的，离千秋港不远，主要是为了来港口的外国人有休息的地方，温玛家族控制港口的时候，千秋港遍地红灯区，赚了外国人不少钱，自从温玛家族落败，坤昂控制下的港口给了外国人更多特权，但红灯区的数量大大减少，咖啡馆倒是一家挨着一家，不少本国人会在港口附近摆摊，卖些水果香烟之类的。
　　车停在商场门前，朵洪给三个孩子打开车门，一手挽住一个女孩，笑容满面踏进商场，阿涛跟在她们身后，曼莎不想坐轮椅，就架起了拐杖，珠达琳直奔珠宝区域，挑出一条珍珠项链，戴在脖子上给朵洪展示：“阿妈，好看吗？”
　　朵洪：“我的宝贝戴什么都好看。”
　　珠达琳：“那我就要这一条。”
　　朵洪：“曼曼，你也去挑一挑。”
　　曼莎手中拐杖指向柜台旁边的咖啡馆：“不用了，我想去那边坐着。”
　　珠达琳翻了个白眼，喜滋滋戴上珍珠项链，继续挑选珠宝。
　　阿涛开口：“小姐走路不方便，不如我跟小姐一起过去。”
　　曼莎眼珠动了动。
　　朵洪：“也好，我和珠达琳买完东西过去找你们。”
　　阿涛对曼莎做了个请的手势，曼莎没有理会，架起拐杖走进咖啡馆，坐在一盆龟背竹后边，靠着窗，能清楚地看到外边挑着竹篓买水果的小商小贩。
　　阿涛问：“小姐想喝什么？我去柜台点。”
　　曼莎：“什么贵喝什么。”
　　阿涛：“......好。”
　　留声机里放着钢琴曲，曼莎的手不自觉在桌子上打起节奏，在香港的时候，坤昂专门请了外国老师教她乐器，钢琴小提琴她都会一些，交际舞也学过一点，现在想想，坤昂好像有意把她培养成一朵交际花。
　　阿涛坐在对面，想要说些什么，但曼莎一直在看窗外，阿涛只能看见曼莎的侧脸，光洒在她翘起的鼻尖，比起小麦色皮肤的珠达琳，曼莎就像是透明的，坐在那里，俨然一部文艺片的女主角。
　　不久，有服务员端来一杯咖啡，曼莎问：“你没给自己点一杯吗？”
　　阿涛回答道：“我觉得咖啡不好喝。”
　　曼莎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我从小喝这个东西，说不上来好喝不好喝。”
　　阿涛：“我老家是种咖啡的，不过我不喝咖啡。”
　　曼莎：“这里的咖啡主要产自北部边境，你是那里的人？”
　　阿涛：“是，同村的人说带我来这里打工，我不认字，他们让我签一份合同我就签了，然后，我就一直跟着洪姐干。”
　　曼莎：“你就没想过回家去？”
　　阿涛：“家里穷......还不如在这里。”
　　曼莎：“可这里没有自由，一点也不快乐。”
　　阿涛：“我没读过书，不知道什么自由不自由，就是想吃饱饭，穷人本来就没自由。”
　　曼莎默默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
　　“小姐。”阿涛环顾左右，“周姐都跟你说了吧，其实边防上已经知道你回来了，刘哥很担心你，你想不想回到果园？”
　　坤昂如果知道果园的存在，阿妈早就被带回来了，所以，眼前朵洪的情人很可能是苍岳边防的线人，周姐……周榕？她也是苍岳边防的人？
　　曼莎的手在咖啡杯上摩挲：“这就是你主动跟我过来的原因？”
　　阿涛压低了声音：“周姐说你不该把钻石的样品给朵洪，你不该这么冒险。”
　　曼莎：“不冒险怎么把你引出来？当年是同村人帮助我和阿妈逃跑的，我要联系边防，为什么不通过他，而要通过朵洪？”
　　阿涛：“你在说什么？”
　　“阿爸明摆着要我联系边防，他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找到我阿妈，所以，就算我给朵洪的信被他发现了也不会怎么样。何况朵洪手里的，只是白砂糖。”曼莎说着，从袖口拿出一个纸包，递到阿涛面前，“钻石更新换代了，这是最新的样品。”
　　阿涛赶紧收好纸包：“太冒险了，你有没有想过，但凡我不知道这些事......”
　　曼莎：“朵洪让你做什么？”
　　阿涛：“什么？”
　　曼莎：“她把我带出来，不可能只是逛商场，她想干什么？杀了我吗？”
　　阿涛觉得眼前的小女孩有些可怕，她怎么能知道？她怎么能知道！
　　曼莎：“你没必要惊讶，是我引导她这么做的，她非这么做不可。”
　　送她们来的车还停在外面，司机是坤昂的人，曼莎倒要看看，朵洪想怎么杀她，商场里埋伏着朵洪的人吗？
　　阿涛：“你怎么可以这么冒险？”
　　曼莎靠在沙发靠背上：“我暂时不能回果园，如果有可能，请你告诉我阿妈，我希望她能回到故乡去，好好生活。”
　　阿涛：“不，我们会救你。”
　　曼莎：“我不需要，我们的对话到此为止，再说下去，你就该暴露了。”
　　朵洪和珠达琳心满意足进到咖啡馆，珠达琳坐在阿涛身边，搂住阿涛的胳膊问：“叔叔，我穿这条白裙子好看吗？”
　　阿涛：“好看。”
　　朵洪从袋子里拿出一条同样版型不同颜色的裙子：“曼曼，喜欢吗？”
　　曼莎：“我不喜欢黑色。”
　　“试试，曼曼穿黑色一定好看。”朵洪扶住曼莎，在她耳朵边小声说，“我的人在商场后门，他们会带你去边防检查站，你想告诉他们什么我不管，离开了，就别再回来了。”
　　曼莎：“好。”
　　朵洪心里有些疑惑，曼莎为什么这么痛快就答应了？曼莎都不问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安排吗？不过，这些疑问转瞬即逝，杀了曼莎，营造曼莎被边防劫走的假象，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一瘸一拐穿过人群，商场后门停着一辆黑色轿车，朵洪打开车门让曼莎进去，曼莎没有犹豫，轿车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奔驰。
　　司机戴着墨镜，曼莎问：“你是阿爸的人，还是姑姐的人？”
　　司机打了个寒战，试探着问：“坤、坤昂先生都跟小姐说了？”
　　曼莎：“没有，我就是问问，原来你是我阿爸的人。前天晚上我跟姑姐说话，第二天阿爸就给珠达琳送了礼物，阿爸同意我跟姑姐逛商场，肯定是做好了准备，不会让我有事，阿爸在姑姐身边安插了多少人？”
　　她、她怎么比坤昂先生还要可怕？
　　司机没有说话。
　　曼莎冷冷道：“回答我。”
　　司机咽了咽口水：“我不知道，坤昂先生吩咐我先带小姐去吃饭，然后去一个地方。”
　　曼莎：“好。”
　　悠哉游哉吃完饭，曼莎跟着司机继续上路，车穿过花田，开到训练场北边，已经是下午两点左右。
　　坤昂身着黑色衬衣，身后两个背着机关枪的青年，脚边跪着瑟瑟发抖的朵洪，她的怀里是满脸泪痕的珠达琳，曼莎看见不远处一个大池子里好像什么东西在蠕动，恶心得很。
　　曼莎拄着拐杖来到坤昂面前，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姑姐和妹妹被人打了？脸上怎么多青。”
　　朵洪颤抖着抓住曼莎的脚腕：“曼曼，救、救珠达琳......”
　　曼莎手中拐杖扎在朵洪手背，逼迫她松开了手。
　　朵洪又爬到坤昂脚边，哀求道：“哥哥、哥哥！不要杀珠达琳，不要杀珠达琳，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是我要杀曼莎，是我要杀她，跟珠达琳没关系，哥哥，珠达琳听话，珠达琳听话。”
　　坤昂嫌恶地给了妹妹一脚，珠达琳哭道：“舅舅，不要把阿妈扔去喂大蟒蛇，舅舅不要。”
　　曼莎听她们儿哭娘喊有些头疼，问道：“这里又是什么家族产业？”
　　坤昂指着大池子：“你自己去看。”
　　曼莎走到大池子边，往下一瞧，一条大蟒蛇正好在吐信子，曼莎吓得向后一退，一个不稳差点摔倒，还是坤昂在背后托住了她。
　　坤昂：“你怕蛇？”
　　曼莎拄着拐杖远离大池子：“以前被大蛇咬过。”
　　坤昂：“从前跟着你阿妈，你受苦了。”
　　曼莎：“到底怎么回事？”
　　坤昂：“阿涛是我的人，床上一哄，你姑姐就把什么都说了。她想让人把你带到雨林深处，然后扔到大岩石的缝隙里，这样就算你的尸体被找到，也可以说是你们逃跑的时候发生了意外。”
　　曼莎：“困在岩石缝隙里，这么难受的死法，姑姐，为什么？”
　　朵洪摇着头：“没有，没有。”
　　珠达琳眼神中满是害怕，再也没有了平时的嚣张。
　　坤昂对曼莎说：“你刚被我的人接走，她马上就跟商场前门的司机说你在试衣间丢了，司机早被我安排过，把她和珠达琳带到了这里，曼曼，她们要杀你，你想她们怎么死？”
　　朵洪害怕得紧紧抱住珠达琳。
　　“不要，不要杀我的孩子。”
　　珠达琳哭道：“不要，舅舅不要。”
　　曼莎：“吵得我头疼。”
　　坤昂掏出手枪，对着朵洪左边地上开了一枪：“闭嘴。”
　　朵洪和珠达琳乖乖收声，这一枪稍微歪一点，就能打到朵洪左边大腿。
　　曼莎：“我不喜欢看人死。”
　　朵洪连连点头。
　　坤昂：“我生平最讨厌蠢人和叛徒，偏偏你姑姐两个都占了，曼曼，你见过蟒蛇吃人吗？”
　　曼莎眉头一皱，看向坤昂。
　　“我不想看。为什么你总想要杀人？”
　　坤昂：“因为她们要害你，她们该死。把珠达琳扔去喂蛇！”
　　“不要！！”朵洪和珠达琳的喊声撕心裂肺，两个青年架住朵洪，两个把珠达琳推到了大池子边上，大蛇的信子吐在珠达琳的小腿上，珠达琳哭喊着，曼莎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把中午吃的饭全吐出来了。
　　曼莎捂住胸口：“不准！！”
　　坤昂：“原来我的曼曼珍视每一条生命。”
　　曼莎恶心极了：“不准！不准！！”
　　坤昂一抬手，青年松开了珠达琳，珠达琳连滚带爬回到妈妈身边，劫后余生般小声抽泣着。
　　坤昂走到曼莎身边：“你的聪明像阿爸，但你好像选了跟阿爸不一样的路，阿爸想看看你的路能走多久，想看看我们两个，到底谁的路是正确的。”
　　曼莎：“什么路？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路是什么，我只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好好活下去。”
　　坤昂：“你很幸运，有人肯帮你。”
　　曼莎：“是没人帮过你？还是你不肯抓住他们的手，非要一条路走到黑？”
　　坤昂忽然就说不出话了，真的没有人帮过他吗？不，是有的，快饿死的时候，好心的爷爷给了他一小块面饼，快被打死的时候，几个善良的伙伴挺身而出，把他救了出来，他还有乔小佳，还有曼莎，怎么会没有人帮过他呢？
　　这么想想，他可真是罪大恶极啊，既要一条路走到黑，又想给自己找合适的理由，拼命美化自己的行为，不怪曼莎讨厌他。
　　坤昂沉默良久才说：“阿爸回不了头，只能走下去。”
　　曼莎：“阿爸想走到什么地步？成为主宰这里的神吗？”
　　“也不是不可以。”坤昂一顿，“曼曼，你要知道，阿爸能在这个地方把生意做大，不止是靠几杆枪。”
　　曼莎：“所以呢？”
　　坤昂走到朵洪面前，替她整理凌乱的头发：“我的好妹妹，虽然你背叛了哥哥，但你不是哥哥的对手，你没有造成什么损失，哥哥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好不好？”
　　朵洪惊恐地点头。
　　坤昂笑着，摸了摸妹妹的脑袋。
　　曼莎再也忍不住，到一旁把中午吃的饭全吐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