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城》何芜

65、养子

　　雨还在下，曼莎浑身已经湿透了，帕颂偎在她身边瑟瑟发抖，她在雨林中寻觅了一处树洞，刚刚好足够容纳她和帕颂。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雨声在曼莎心上煎熬，突然，不远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好像是人在雨林中行走，曼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好在声音很快停了下来，曼莎松了一口气，想着或许只是什么动物发出的声响。
　　“曼莎——”
　　曼莎脸色顿时煞白，扩音器的声音在雨林中回荡，曼莎很快判断出那是阿爸的声音，阿爸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是她把阿爸引来的？
　　“阿爸给你准备了很多漂亮衣服——回到阿爸身边吧——”
　　曼莎咽了咽口水，战栗起来。
　　“曼莎——阿爸知道你在这里——出来看看——附近村子里的人都在——是带他们回家做客——还是让他们死在这里——你说了算——”
　　坤昂没有给曼莎反应的时间，几声枪响穿透大雨，刺进曼莎耳朵里，帕颂小声问：“外边在杀人吗？”
　　曼莎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
　　悉悉索索的声音再度响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曼莎乖——不要再玩捉迷藏了——你最好主动出来——不然让我找到——我不敢保证他们的安全——”
　　曼莎看向一旁的帕颂，她不能再让任何人因为她而丧命。
　　悉悉索索的声响好像就在耳边，曼莎没有再犹豫，对帕颂嘱咐道：“你就在这里，不管发生什么，不许出来。”
　　以帕颂的年纪很难弄懂事情的经过，可他知道姐姐虽然讨厌但他应该听姐姐的话。
　　“曼莎——”
　　扩音器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急，曼莎深吸一口气，冲出树洞，尽力跑远了些。
　　一双大手轻易就从背后攥住了曼莎纤细的胳膊，曼莎本能地挣扎：“放开我！不然杀了你！！”
　　曼莎能感觉到擒住她的男人身体一僵，不知如何是好。直到坤昂给了他一个允准的眼神，他才放开曼莎。
　　坤昂高兴道：“这么快又见面了，看来你腿上的伤已经好了，都能跑起来了。”
　　曼莎眼睛瞥向阿爸手边，坤昂一手拿着扩音器，一手拿着一把手枪，他身边绑着的十来个村民，男女老少都有，他们的嘴巴里塞了东西，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
　　曼莎看向那些村民，强硬道：“放他们回家，我跟你走。”
　　坤昂：“你这是在命令我，还是在求我？”
　　曼莎咬着牙，一字一句：“放了他们，我会回去。”
　　坤昂绕到女儿身后，双手搭上她瘦小的肩膀，伏在她耳边低声道：“是他们把你藏起来了吗？”
　　曼莎强装镇定：“他们都是什么也不知道的村民，放了他们。”
　　坤昂一只手摸摸她的头顶：“乖，以后就在阿爸身边吧。”
　　不等曼莎答应，坤昂摸她头顶的手举了起来，几个手下举起枪正对那些村民，曼莎瞪大了眼睛，下意识想要挡在他们面前，却被坤昂紧紧箍在怀里。
　　枪声混杂着曼莎的嘶吼：“停下！！停下！！”
　　帕颂全都听到了，可姐姐不让他出来，他已经泪流满面，他捂住嘴巴，没有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
　　刺眼的红浇透了曼莎，她知道，她和坤昂仅剩的父女之情，从这一刻开始，荡然无存。
　　坤昂：“你还有一个朋友在这附近，对吗？”
　　曼莎：“没有。”
　　坤昂语气温柔：“有的。”
　　坤昂给了手下一个眼神，不过一会儿，帕颂被人架到了曼莎面前，曼莎在坤昂怀里拼命挣扎着。
　　“放开我！不要再杀人了！！”
　　帕颂看到眼前鲜血满地，眼泪止不住地流，血腥味渗进潮湿的泥土里，恐惧让他觉得恶心，他扶着树干作呕，血丝爬满眼珠。
　　曼莎突然笑了。
　　眼泪落到扬起的嘴角，挂也挂不住。
　　坤昂松开手，曼莎立刻挡在帕颂面前。
　　“不准杀他，听到没有！”曼莎双眼中弥漫着恨意，这不是祈求，是要求。
　　坤昂在很多人身上看到过这种眼神，但只有曼莎和乔小佳的眼神会让他疼。
　　坤昂：“万岁城有很多得体的男孩，你没必要拿一个脏小孩当宝贝。”
　　“得体？！”曼莎笑声可怖，“是打人得体，还是杀人得体？”
　　坤昂：“你在怪阿爸？”
　　曼莎怒道：“已经这样了，还有必要做表面功夫吗？我不指望你当好人，你也别要求我当好女儿！要杀他，你先杀了我！把我们的脑袋割下来送到边防检查站去！”
　　坤昂：“曼曼，你变得有些吓人了。”
　　曼莎：“因为是你的女儿。”
　　坤昂：“很好，我需要你这样的继承人。”
　　绿皮吉普车行驶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帕颂倒在曼莎两膝上，眼神空洞，像雨林里看着同伴倒在猎枪下的幼虎，恐惧又茫然。
　　曼莎握住他的手，浑身滚烫起来。
　　“曼曼，你也该上中学了，安格尼瓦中学半年前刚翻新过，你的新同学很好，他们的父母都在政府机构担任重要职位，你应该多跟他们接触。”
　　“曼曼，爸爸安排好了外教，这几年，你的外语都耽搁了，还有你的手，应该用来拉小提琴，不应该用来摘果子。”
　　“曼曼......”
　　曼莎听着，没有回应一句话。
　　“是打算一直不说话吗？”坤昂坐在副驾驶，嗓音变得阴沉可怕。
　　“你见到阿妈了吗？”曼莎脑袋昏昏沉沉。
　　坤昂又恢复了温和的神态，慈蔼道：“阿妈病了，需要到疗养院好好修养一段时间。”
　　曼莎抬眼：“是打算把我和阿妈分开看管吗？”
　　坤昂笑着摇摇头：“阿妈需要时间想通一些事情，我们给她一点时间。”
　　曼莎：“你会去打她吗？”
　　坤昂的笑容僵在脸上，好一会儿才讪讪道：“怎么会。”
　　曼莎：“回去以后，我要帕颂跟我住在一起，我要每天见到他。”
　　坤昂：“我可以收他当养子。”
　　曼莎：“随你。”
　　坤昂：“曼曼，要讲礼貌。”
　　曼莎：“我还可以更没有礼貌。”
　　坤昂：“没关系，会有人教你做个讲礼貌的好孩子。”
　　曼莎没有回应，帕颂开始默默地流眼泪。
　　坤昂见她失魂落魄，也不想逼得太紧，吩咐人带她进屋，自己则又坐上吉普车离开了。
　　房间里摆满了毛绒玩具，保姆唯唯诺诺叫她大小姐，曼莎什么都听不下去，帕颂一双眼呆呆望着她，曼莎抱了抱他，叫人带他去洗澡，又叫人拿来一套干净的衣服，哄他换上，帕颂很乖，任曼莎安排，一言不发，姐弟俩全然没有了初次见面时的剑拔弩张。帕颂睡眠质量很好，几乎是一沾上松软的枕头，就睡了过去，都不需要曼莎哄。
　　曼莎感觉自己在被火灼烧，一头栽在地毯上昏了过去。
　　醒来已是半夜，曼莎被换上好看的睡裙，挪到了云朵般的床上，雨还在下，曼莎还是浑身滚烫，瓦妮诺正给她换输液瓶，曼莎头疼得厉害，一把扯掉了自己手上的输液针管。
　　“滚出去！！”曼莎冲瓦妮诺吼着，陈书文听到动静，拿着一把玩具枪朝向曼莎。
　　“打死你！！打死你！！”陈书文的玩具枪里射出一粒又一粒塑料子弹，帕颂见状，一把将他推到地上，又狠狠踩了几脚，陈书文哇哇大哭，都不知道还手。
　　瓦妮诺赶紧将帕颂拉开，扑在地上把宝贝儿子抱在怀里。
　　帕颂摔在地上，曼莎拿出枕头底下的手枪对准陈书文的脑袋：“带着你儿子滚出去！”
　　瓦妮诺想拿长辈的架势，又想起曼莎曾经就是在这个房间里给了珠达琳一枪，于是只能咽下委屈，跪坐在地上，一边安抚儿子，一边说：“难道你不想知道你阿妈在哪里？”
　　曼莎前额仿佛被卡车碾过，疼得厉害。
　　“阿爸嘱咐你说的？”
　　瓦妮诺：“是，坤昂先生让我告诉你，你阿妈在安格尼瓦疗养院，有专门的士兵看管。”
　　士兵。
　　——“你要知道，阿爸能在这个地方把生意做大，不止是靠几杆枪。”
　　曼莎：“他又想干什么？”
　　瓦妮诺：“坤昂先生让我说的我已经说了，他给夫人安排了最好的房间，最得力的保姆，小姐可以放心。”
　　“夫人？”曼莎冷笑，“谁要当他的夫人，也就你稀罕。”
　　陈书文在瓦妮诺怀里小声呜咽。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但我给他生了儿子，我让他有了香火，我是陈家的功臣。”
　　曼莎觉得好笑：“再过几年就要迈进新世纪的大门了，你跟我提香火？也是，你本身就是个姨太太，在意香火再正常不过，但你不是本地人吗？你们当地也有什么母凭子贵的糟粕传统吗？怎么你儿子不叫陈耀祖叫陈书文呢？不对，书字辈，你儿子应该叫陈书光，光耀门楣的光。”
　　瓦妮诺忿忿不平，她怎么会被一个十四五的孩子耍得团团转，曼莎骂她跟骂孙子一样，明明她才是长辈。
　　曼莎收好手枪：“你那是什么表情，难不成阿妈现在被铁链子拴着吗？还是，你的坤昂先生也砍去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曼莎说这话的时候异常平静，她知道阿爸不会这么做。
　　瓦妮诺捂住怀中儿子的耳朵，挑衅道：“你认识刘牧阳，对吧。”
　　曼莎变了眼神，帕颂站了起来。
　　“坤昂先生在找他。”瓦妮诺拉着儿子的手扬长而去。
　　帕颂：“她刚才提了阿爸的名字......”
　　曼莎赶紧捂住帕颂的嘴巴，在他耳边低声说：“听着，他不是你的阿爸，我阿妈也不是你阿妈，你要想他们都活着，现在就不能认他们。”
　　帕颂的眼泪流进了曼莎的指缝。
　　“听到没有！”曼莎低吼一声。
　　帕颂点了点头。
　　曼莎抱住他：“你陪我睡好不好？”
　　帕颂：“嗯！帕颂陪姐姐睡。”
　　……
　　小雨淅淅沥沥，将绿意盎然的雨林，洗刷得更加干净，曼莎在雨林中走着，忽然一片鲜红遮住了她的眼睛，她看不清路，只能听到连续不断地枪声和人们的怨恨。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是你害了我们。”
　　“你怎么还活着？”
　　曼莎从噩梦中惊醒，窗外的天空阴云密布，雨还在下，曼莎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现在是早上七点二十分。
　　地上坐着的保姆见她醒了，赶忙出去招呼早餐，曼莎依然觉得头很重，蒙住自己的眼睛长叹一口气。帕颂给她端来一杯水，轻轻放到床头柜上。曼莎拿开手臂，帕颂站在床头，安安静静看着她，坤昂正在房间门口。
　　“曼曼，你好些了吗？”
　　曼莎：“不好。”
　　坤昂走过来摁住帕颂的脑袋：“我今天会认帕颂当养子，族里的长者都会来见证，以后他就有了新的名字——陈书白。”
　　帕颂眼中闪过一丝戾气，可姐姐嘱咐过他，他没有说一句话。
　　曼莎：“他的生日在八月，陈书文应该管他叫哥哥。”
　　坤昂坐在床边：“当然。”
　　曼莎：“阿妈还好吗？”
　　坤昂：“你阿妈在调养身体，你也要乖乖休息。”
　　曼莎攥紧了被单。
　　“认养子总要养母在场。”曼莎找到了可以见阿妈的理由，“让阿妈也参加吧。”
　　坤昂：“我本来就想着要你阿妈参加，我们一家人很久没有在一起吃过饭了，认养子也是为了人丁兴旺，将来我们都要回到文贤乡。”
　　曼莎：“我要换身衣服。”
　　坤昂从床边站起来：“没问题，走吧帕颂，女孩子要换衣服了。”
　　帕颂顺从地被坤昂牵走，踏出门口的时候，帕颂回头留给曼莎一个眼神，一个正常五岁孩子不会有的眼神，一个“我相信你”的眼神。
　　啪嗒一声，门关上了。
　　曼莎倒在松软的床上，生生撕开了被角。